张赞波《大路:高速中国里的低速人生》

第一章 中伙铺

拍摄地湖南省中伙铺,是溆怀高速第十四合同段项目部所在地,这是一个古老的村庄,林则徐从京城去昆明主持乡试也曾从此地经过,最初的青石板古驿道被民国年间所建的湘黔公路取代,建国后历经几次改建,成为如今的S223省道。走在这条省道上,让人印象最深刻的除了泥泞不堪的路面之外,就是路边的标语,它们有的让人惊愕,有的又散发着意外的幽默之光,深具中国特色。

住进项目部,我回到了自大学毕业以来未曾再体验过的集体生活,私营企业鹏泰集团收购了国营的娄底路桥,对员工也开始采用“现代化”方式进行管理,比如考勤、绩效考核,这虽然没有触发劳资方的对立,但暗流无处不在,王司机曾想组织五个人“密谋起事”不过不了了之,个中缘由我也不便再追问。杨保国是安全环保部部长(虽然整个部门只有他一个人),但环境保护在这里一点也不被重视,工人所及之处,垃圾遍地,臭气熏天,除此之外,他们对暴力更是无动于衷,让人不寒而栗。

第二章 留云寺

唐老师是辰溪县一中的语文老师,主持几十公里外留云寺的拆迁和重建工作,这座寺庙有一千多年历史,挺过了军阀混战和外地入侵,却没能逃过革命和建设,最近一次的重建仅仅在八年以前,也是因为要修路。唐老师对重建工作很上心,是一个难得的生活在底层却又耿直良善的知识分子,他向我介绍湘西的文化和历史,讲述寺庙建好后的种种种好处,管理机构的不作为与“乱收费”,以及和高速公路指挥部协商补偿款项等事宜,熟识之后也向我吐露心声,比如对慢生活的向往,和对国家直言不讳的批判,我向他袒露自己拍摄的真实目的时,他并不意外。

粟师傅是一位极有商业头脑的木雕匠人,这次负责留云寺里的千手观音,他工作的雕刻厂在黔城,说是厂,其实就是城外路边的一栋很不起眼的违章建筑。虽然出身于神像雕刻世家,但在文革的政治背景下一家人不得不改做农民,不过聪明的粟师傅通过改雕毛主席像建立起名声,并在八十年代后重操旧业。

新留云寺落成,唐老师亲笔写下《重修留云寺碑文》,粟师傅为新菩萨举行上座仪式,精明的他还不忘在菩萨的底座上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指挥部的孙副指挥长和刘书记也来了,但是一再嘱咐我不要拍摄他们行跪拜礼,不过也不是所有共产党员都忌讳被人看到他们“吸食精神鸦片”(比如安保部杨部长)。前来诵经的和尚法号叫“双归”,号称是正宗佛学院毕业的,午饭的时候抽着烟,很健谈,尤其是和粟师傅,几句话不到两个人就开始谈给对方介绍业务了。

第三章 老何与老姜

老何来自重庆巫山,被包工头陈老板从武夷山工地叫来挖椿(人工的方式),他性格直爽,说话的时候嘴里“川骂”不断,干挖椿之前还在村里做过几年干部,据说邓朴方还和他合过影。这次他抽到的椿位地形复杂,石头多,分配来的工具也临近报废状态,于是找“满讲义气”的陈老板交涉把钱从五百五十加到七百,但队伍里的老刘不干了,自此这两人闹掰。

坏运气不断,一天小何刨到了溶洞,要不是动作快及时出来很可能就被涌出的流泥淹没,对于老何父子来说这是不折不扣的危险,但是项目部却很可能因祸得福,因为“工程变更”。后来事故不断,老板们认为责任在老何,开始扣工资,虽然没签合同处于弱势,但在扬言要举报的威胁下,事情通过谈判得到解决,这是一次典型的“中国式较量”,大家都是明眼人,也藏着秘密武器,平时心照不宣,偶尔的图穷匕见也只是为了维护一己之私而非为了真正的公平正义。在老何的邀请下,我也出席了他与龙老板“杯酒释恩仇”的饭局,大家在酒劲过后“真诚的自我表白”让人感到短暂的温馨和睦。

龙老板的手机铃声很特别,不是通常的流行歌曲而是《梁祝》,我随他去项目部开会,目睹了他和周副总经理的正面交锋,这两人在之前就结下了梁子,因为民工和施工员之间的冲突,表面上是因为小杨,实际上还是利益之争,周总找人工椿的茬,目的就是想借机把自己在怀化的机挖队调进来。

椿井里的溶洞有增无减,这次坏运气轮到了老姜,被石头砸伤住进医院,又和老板们闹翻的老何本来就心生去意,经历了这件事更加心灰意冷,过去脸上的爽朗和自信荡然无存,“这本来就是个烂工地,我们就是被骗到这里来的”。老何与老姜就像他们挖的椿井一样,生活在这个高速发展时代的最底层。

第四章 中国式博弈

二〇一〇年十月九日,土方队和辰溪县公路局的执法大队在王家坡大桥施工段起冲突,施工人员多人被砍伤,其中八人伤势严重,光天化日之下,国家机关“雇凶杀人”,让人气愤,对项目部也是一大打击,在商量对策后,我与孟总驱车去见指挥部的余副指挥(当时在现场),但没有套出有用的话来,第二天乔装参加受害民工“自发”组织的在县政府门前的喊冤上访,接待的县信访局局长做了些冠冕堂皇的承诺,而龙老板和孟总两位“最佳男演员”一唱一和,在几次拉锯之后见好就收。当地公安部门带走了当事人王贱民,孟总通过关系联系到看守所所长,一番打点,第二天又回过头来应对前来训斥项目部不负责任的王贱民的家属,因为对方家里也有“背景”,“他们的脾气从来没有这么好”。

当事双方还在舆论阵地激烈交战,李副总亲自执笔在“红网”的“百姓呼声”论坛里发表了一篇《辰溪县公路局局长田正明振臂一呼砍杀民工》的文章,公路局迅速反击,同样在网站上以路政工作人员的身份发出帖子,避重就轻,最核心的情节含糊其辞,借“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伙手持砍刀的小混混”一笔带过。舆情升温后,市政府迅速下达了处理结果说明,各打五十大板,表面上公允公正,其实背后一样是“私了”,由辰溪公路局赔偿项目部损失和受伤人员医药费,但双方都要免除对方的刑事责任。

半年后,受伤民工仍旧没有拿到一分钱赔偿,找到项目部,得到的答复都是公路局还没有支付,见问题得不到解决几天后在项目部门口闹事,最后惊动到一把手毛总,一通电话后同意离开,从此我再也没见过这几个伤者,但脑袋被严重砍伤的张怀育除外,几个月后又回到工地上来干活了,因为“没办法”,不做下去损失会更大。在事件发生一年有余之后,我终于在项目部的支付明细表文件上看到了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最终赔偿金额,“如同这个时代好多魔幻现实的曲折故事一样,金钱最终为此剧画上了句号。”

第五章 红歌与娱乐

建党九十周年,溆怀公司举办红歌会,杨保国组织项目部的员工参加,亲自担任指挥,选定的曲目是《歌唱祖国》,正式比赛时发现还有五支队伍也选的这首歌。这次红歌大会也是一次排比修辞的盛会,领导的致辞和每首歌演唱前的开篇词一律充斥着华丽宏大的词藻,不出意外,十四标什么名次也没有拿到。

平日生活里,麻将牌局是大家仅有的娱乐,即便在上面提出禁赌令之后照常进行,除了唐老师组织的留云寺落成典礼之外,另外一次盛会就是“雄狮马戏团”的到来,但是看过之后发现并没有人们暗地里期盼的“特殊节目”。当然,有工地的地方就有像“桥头堡”这样的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地方,这里可以名正言顺地解决一部分人的“饥渴”(而不是通过聚集在宿舍里看A片,偷看有老婆来访的同事,或者在资料室把年轻女孩的肚子搞大)。在老桥头堡的对面也短暂开张过一家新桥头堡,收费高一些但里面都是小姑娘,因为是外地人开的关系,不久就被查封。

第六章 老曾与老朱

老曾是共和国的同龄人,参加过不为人知的“援越抗美”,是那支秘密参战的三十二万余名官兵中的一员,他向我详细讲述了在越南参战和修铁道的经历,后来还送给我当时从美军飞行员失事的飞机上俘获的一块残骸电路板。老曾的工作是帮助民工讨薪,从二〇一一年下半年开始,拖欠工资的现象愈演愈烈,政府在交通行业弊案频发的背景下对公路建设规划进行的重新审计是一大因素。

老朱也是共和国的同龄人,负责在工地看管材料,平时爱穿一件旧款式的公安制服,和老曾一样对“没有腐败”的毛时代不时缅怀,因为和宿舍里的年轻人起冲突被打断了两根肋骨,老板提议“私了”他欣然接受,拿了几个月工资答应回家(我其实不同意),之后为了索赔又找回项目部,不过不出意外这样的申诉没有结果,我跟他自此之后也断了联系。

第七章 中国式关系

袁科长是爆破科科长,我曾跟随他去申请买炸药,亲身体会了其中的手续繁琐和各部门之间的利益关系,后一天我又跟着他来到炸药库,进一步发现连仓库里的监控系统,屋顶的避雷针,以至于整栋房子都由公安局经手,我为自己一开始的幼稚感到脸红。

湖南境内另外一条正在修建的高速公路发生炸药爆炸,袁科长立刻意识到“接下来有事做了”,因为上头肯定又要开始狠抓安全,办理各种许可的延期意味着又要花冤枉钱,最后决定炸药库停用,剩下的炸药寄存到附近的煤矿里,看管炸药库的老龙也因此失业返乡。

佘总和孟总是项目部的两位“公关先生”,佘总负责对外,相对神秘,我通过他的司机了解到其中一二,和领导们唱歌喝酒,打“业务麻将”,参加领导的酒席等等,身为他的司机也切身参与到其中,主要负责收礼送礼,在他的介绍下,我发现越贵的烟,包装越简单低调,而酒也有“内参”和外销的类别区分。

从“工程关系学”上看,施工方和监理方不但不是冤家,反而是朋友,根据我三年多时间的观察他们之间的关系通常其乐融融,监理处长宋老爹和组长黄监理每个月都从项目部这里领工资,有一次黄监理突然在工地上变脸,因为不达标扬言要罚款停工,谭总工和龙老板都没有劝动,最后是一把手毛总把他安抚了下来,不出意外,工程品质问题最后都演变成一场公关行动。二〇一二年六月,长沙来的一位博士官员意外地没有像往常一样走过场,而是随手测量和拍照,并在检查过程中发了三次飙,认真负责和秉公办事的态度让我印象深刻,然而最后的结果仍是通过佘总的紧急公关而不了了之。

第八章 被改变的村庄

征地拆迁是棘手的事情,而不是每个村民都像欧安铁那样老实本分,“刁民”老肖在我拍摄的时候就差点大打出手,欧家发为了自己的鱼塘也是寸土不让,但他在拆迁的那一天又变得出奇配合,其中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和谐拆迁”“鱼水情”这些在官媒上出现的字眼用来形容眼前的一切突然再合适不过。

喇坪村的水源被杨柳湾大桥的挖椿工程破坏,动怒的村民到工地闹事,还把孟总推倒在地,改水方案一直没有得到解决,阻工时不时发生,经过几次严重的事件之后,“水源保卫战”拖了一年多终于落幕。孟总跟我透露,其实这都是喇坪村的朱支书在后面煽风点火,无非为了多弄点钱,而村民大都对这些村支书很有意见,他们一副敦厚老实的样子背后,处理事情无不精明老辣,并不真正地想帮人把事情办好。

坟墓和古树也需要搬迁,过程中均被粗暴对待,征收一株百年古樟树的拉锯战中,一名绿衣女子据理力争,让对面蛮横的大背头男子理尽词穷,最终在手腕更加高明的中伙铺郑支书的调停下谈拢了补偿价钱,而这名声称自己很有钱的大背头男子的确通过征收古树发了大财,他之前是省林业厅的官员,退休后开公司,凭借关系能经常承包到高速公路的绿化工程。

第九章 我的角色

在工地里我化名“张赞”,这个“张赞”积极融入集体生活,低眉顺眼,对什么事情都感到新鲜好奇,而他身体里的“张赞波”依然顽固地存在着,用冷静的眼光打量这个世界。有人(老肖)好奇我究竟是什么立场,有人只对圈内八卦和潜规则感兴趣,有人(像王荣)经常对我的拍摄计划提出己见,又有人(也是这个王司机)对我持之以恒的拍摄究竟有什么用产生质疑,还有人(老曾)认为我才是真正的“走基层”“走转改”,比中央正在大力提倡的还要走在前面,而作为一名独立纪录片导演,我只站在“自己的立场”,拍摄的对象也只能是和我“呼吸相通、患难与共、悲喜相连的人”,而“所谓的阴暗面,也只是世间真相的一部分”。

第十章 巫山与巫溪

我决意去趟重庆看看老何和老姜,老何过上了新生活,娶了新老婆,家也搬到了奉节,不久前挖椿的经历早已不见踪影,而是做上了古玩收集的生意,我清楚地感觉到老何变了,但也提醒自己,之前对他的认识或许本来就是一个“局部”的老何,而主观臆想的“忘本”无外乎是困境逼迫出来的本能,与人性的复杂和真实。

和“洗脚进城”的老何相比,老姜回到了种烟草的“旧生活”,和远在广东的打工的老婆日渐疏远,但是这两年烟草的收成和质量都不怎么好,和很多其他在底层游走的人一样,老姜将自己的坎坷经历归结为“命不好”,在国运亨通的和谐盛世里,那些无力踏上这条国家通衢大道的子民大多如此面对命运和生存。

我“顺从”了老何留我吃饭的盛情。他的“新老婆”麻利地围上围裙,闪身进了厨房,老何在一旁乐呵呵地打着帮手。尽管大环境难免沧桑巨变,个体的命运也动荡不安,但总有一刻,人们会回到自己的蜗居里,放下满身的疲倦和无助,和自己的家人相濡以沫,互相温暖。天色暗下来,昏黄的灯光下,这个移民社区里的简陋之“家”散发出祥和和安宁的气息。

我觉得,也许根本不是老何变了,而是我之前对他的认识多少夹杂着自己的主观臆想,那本来就只是一个“局部”的老何。何况,他身上还是有许多优点存在,他勤劳,坚韧,热情,乐观,开朗……至于所谓的“忘本”,也许是艰难的生存困境所逼迫出来的一种本能反应。或许,换成是我,也会做出无奈告别土地的选择。总之,这才是人性的复杂和真实。对于影像记录者而言,原本就不该坐在书斋里预设答案,更不该给自己的拍摄对象贴上臆想的标签。无论什么时候,生活和真相都是最应该敬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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