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唐诺笔记(第一周)

Day 1 (2014/6/9)

唐诺的《尽头》无出意外地成为了2014夏日来临之际我的枕边书,大开本,硬皮包装,沉稳而厚重。相较于同样硬壳包裹却采用小开本的《文学回忆录》《中国哲学简史》来说,这本书在手感上更加贴近“身边的生活”——前两本就如百宝箱里的玲珑物件一般,轻盈,高挑,越接近就越觉得她有些遗世独立了。当然,《尽头》巨大的篇幅让我们只能将其局限在极个别阅读的场合,譬如床头和睡前。

第一夜略翻了十多个篇幅左右,短暂的初次印象与之前模糊扫过的网评相差无二——看上去,的确会是一本让文艺青年神魂颠倒的文字尤物。老实说,唐诺文笔不算顶级,遣词造句也不显雕琢之气,出彩之处更多是在其内容本身,和有如戈达尔的跳接一般的游弋于各个话题之中的掌控力,收放自如,对援引的人物和意象信手拈来。

一   温泉乡的尸体露辛娜

全书共分十七个章节,每个章节三五十页不等,比我之前想象得要凝练一些。第一章由昆德拉的推理小说《告别圆舞曲》展开,把一个看上去枯燥无味的话题掰开揉碎,添上作者自配的调料,再咀嚼一番,居然又有了别样的滋味。

我自己码文字的时候是如此,我喜欢的读物也是如此,一篇好的杂文,读罢让人觉得爽的杂文,必然少不了对抽象意象和“名人名言”的大肆引用。作者是否在“炫技”暂且不说,但我以为文字很大的魅力就在于其“以点带面”的魔力,点到之处,到此为止,其余的部分由你自己的联想和想象来搭建。也许有些喜欢抽象的人是钟情于它的客观性,但我喜欢抽象很大一部分就是因为它的不主观——好的作者正如好的 director 一样(容我不得不用一次英文,觉得词更达意一些),能够把你带入一个未曾见过却又繁花似锦的天地,给你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在里面神游。

前十页中,精彩纷呈的引用俯拾皆是,一夜过后,脑海里剩下的无非也就是“博尔赫斯说过这些这些”“博尔赫斯说过那些那些”云云。我无意于去概括作者到底给我们在讲述什么,也许对于这本书来说这样做意义不是那么大——原文略发散了些。所以只能如读书笔记一般罗列一下那些曾在我脑海里划过的火花了。

我认为,每一个人一旦成年之后,就应该拥有一颗毒药,并且要举行隆重的赠与毒药典礼。这并不是为了引诱人们自杀,相反的,是要让他们生活得比较平静,比较安全,让每个人在生活中都有一种把握,即他们是自己生命和死亡的主人。……这使我想起但丁·加布里埃尔·罗塞蒂读了《呼啸山庄》后写给朋友信中的精彩话语:“事情发生在地狱,但不知为什么全都是英国地名。”

对推理小说而言,偶然是流沙是杂质,是建筑结构里不合法的材料,当然,好一点的、胆子大一点的推理小说也会试着驯服一些偶然,让小说显现出某种见机而作的机智,……但这里仍有某一道天条也似的界线存在,越过这界线,戏剧结构就崩塌了,人也失去了驾驭能力乃至于自主能力,交给了命运的鬼使神差,它会更像是我们现实人生而不是一部小说,也就是博尔赫斯曾经指出的,某本书里存在着一个这么难以理解的角色,原因在于这最可能是照着真人写的,某些事只在我们人生现实里才发生。

Day 2 (2014/6/10)

唐诺的笔端继续探讨着小说世界里的偶然和必然,善写鸿篇巨著的托尔斯泰和乔伊斯被他多次搬出来,最终立证了一番能把偶然写绝也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敬看如下章节:

他(昆德拉)曾经比较过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和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指出来这两部小说都正面向着无时无刻源源不绝袭来的偶然碎片,这些某一时刻在人脑际闪过、到下一秒就完全消失的东西,在乔伊斯那里这只是人心迷航但什么事也没发生的寻常一天,而在托尔斯泰笔下却促成安娜突如其来的自杀悲剧。

……所以《尤利西斯》的真正成就不在于小说这才首次发现了数量无限大且不断岔生的偶然存在,而是它极具说服力也虚无地宣告几世纪以来这道小说之路的到此终结,小说永远无法一次驯服全部的偶然,……也就是说,早在《战争与和平》书里托尔斯泰所揭示的历史微积分,作为小说认识的一种极限,事隔百年,乔伊斯打造出这个偶然的大博物馆,实证地将它们一次展示出来。

对于上述观点,我也多多少少有些个人体会,托翁的巨作不必说(只看过《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中自杀前的那一段),尤其是安娜自杀前那一段繁茂冗长的描写,心理状态与外界环境交融交错,最后一箭穿心般直插最终的悲剧结局,结合上文所述,很难说这一连串活动是否就是由无限个偶然堆砌起来的——或不如说就是现实的再述。反观乔伊斯(读过的更少),未能有幸读过《尤利西斯》,但其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中有一篇《阿拉比》,讲述的就是这样寻常的一天——小男孩阿拉比如何思忖着给女孩儿去买心仪的礼物,如何克服现实的障碍踏上去集市的路程,到最终在集市兜了一圈却什么也没买的“乏味”经历——听着杳然无味,但读罢却觉得精彩至极。也许其中很大一个原因,是因为这种类型的作品里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小说文本的开放性,很微妙地,有时甚至难以察觉到我们其实仍在作者已经安排好的情形下窥看主人公。博尔赫斯再次被作者搬出来,肯定了我们的想法。

一部小说的结局如果跟预想的完全一样,那是一件最让人沮丧的事。

至此,唐诺更进一步,从小说的“无限可能”和“开放性文本”出发,指出到头来,小说讲的也只是无限可能中惟一实现的一种结果。艾柯有言:

一部超文本和交互式的小说允许我们去实践自由和创造……但是那种确已写出来的小说,如《战争与和平》,所面对的不是我们想象力的无限可能,而是掌握着生与死的严格律法。……一本书给我们提供一个文本,它在对多种解读开放同时,告诉了我们某种无法改变的东西。

悲剧作品的魅力,是让我们感到书中英雄有逃脱其命运的可能,但却未能如愿。

看到这些字句,我脑海里第一个浮现出来的即是电影《一一》——我所能想到的能够最全面诠释艾柯上述话的电影文本。现在想来,这无非也就是另一部讲述中年危机的家庭电影,但其中的精彩绝伦之处,正是上文所以一直强调着的“偶然”“真实”“可能”与“惟一”。每一位主人公——NJ,他的妻子,女儿,洋洋,甚至从头至尾一直熟睡未能说过一句话的老母亲——都在有意无意地寻找另一种生活的可能,但都最终未能善终,回到原点(也许这么定位不够准确,归零反而更是善终了呢?)。电影的题目一语中的,很多人将其解读为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但现在看来这只是前半句话——应该再添一句,万物归一。

Day 3 (2014/6/11)

博尔赫斯仍未远离我们的视线,第一章读到末尾他仍像远方的灯塔一样照亮我们的探寻之路。他关于卡夫卡《变形记》的“神奇的事最好只发生一个”的看法很有趣,这也与作者对于无限的可能其实不外乎是数列上的“N+1”这一观点相吻合。有点感觉到,探讨到这里有些进入了死胡同的意味,现实与虚构,有限与无限变得难以琢磨,而小说究竟写出来的是什么,也让我开始糊涂起来:里面真就只发生了一件神奇的事吗?

小说,就算贴着现实写,它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行,会一路叫醒现实里陨殁的东西,最终形成小说和我们现实人生的“再脱离”,以至于小说总比我们的人生或更纯粹、或更荒诞、或更恐怖、或更加不可收拾云云。

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也从侧面印证了为什么到了近代小说变得越来越难写的原因(我不知道绘画艺术是不是也有类似的潮流),作者所谓的“幸福题材”已经差不多被我们几代人给穷尽了。然而对于每一位善写小说的人来说,他仍然有一次珍贵的配额——那就是他自己的现实人生本身。作者的这个结论,相较于“小说终将陨落”这样让人失落的观点,自然冷静和温暖了许多。但仍避免不了让人疑问,活在当下的我们,想必比古人还是缺失了不少触及那些“幸福题材”的机会吧。

一直以来,小说是人类历史里最贴近一般人的书写,但今天,小说书写者和读者宛如堂吉诃德和桑丘·潘沙结伴冒险而行并挨揍的幸福日子极可能一去不回了,接下来书写者只得只身再前行,这是当代小说几乎无解的困境和其质变。

读《尤利西斯》或更不智还读他《芬尼根的守灵夜》的读者也许会说这是什么啊,甚至怀疑这个作者到底会不会写小说是否骗子,但你不要回头看乔伊斯宛如回忆的《都柏林人》呢?一样的,不少人跟我一样很受不了日后走向原始、变得句句乖张残酷的D.H.劳伦斯,但你是否也读过他《菊花香》这个年少短篇,安详地写一顿晚餐、一个等她矿工丈夫下工却迟迟没回家的妇人?这都是没跟我们“再脱离”的乔伊斯和劳伦斯——如果他们早生个一百年左右,或生在加拿大、美国中西部某个不问世界加速变化的日升日落山居小镇上,相信我,他们会是你我愉悦阅读、那种兼有着温柔和睿智之光的善解人意小说家,为我们讲出、描绘出那些只距我们一步之遥、满心想法却说不成的话。

我们爱去翻逝去的经典,我们乐于寻找一位作者、一位导演最初的模样,并由此陷入怅然的怀恋,我们总是不知不觉把童年染成回忆的金黄色,这一切对于更普遍、更真实的生活的追求,姑且不论是否徒劳,其实都因我们自己脆弱的神经所致,和某种想要逃离和描绘另一幅理想国的娇嗲之气,也许,暗地里还是一种抗拒上帝与天命的童稚与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