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陶庵梦忆》(旧笔记誊抄)

《卷一·钟山》:“门左有孙权墓,请徙。太祖曰:‘孙权亦是好汉子,留他守门’”,“陵寝定,闭外羡,人不及知。所见者,门三,飨殿一,寝殿一,后山苍莽而已”,“祭品极简陋。朱红木簋、木壶、木酒樽,甚粗朴。簋中肉止三片,粉一铗,黍数粒,东瓜汤一瓯而已……下一大几,陈太牢一、少牢一而已他祭或不同,岱所见如是”,“壬午,朱成国与王应华奉敕修陵,木枯三百年者尽出为薪,发根,隧其下数丈,识者为伤地脉,泄王气。今果有甲申之变,则寸斩应华亦不足赎也。孝陵玉石二百八十二年,今岁清明,乃遂不得一盂麦饭,思之猿咽。”明高祖钟山陵今昔之比,岱观祭之简陋,今王之不复,清明时节竟不得一盂麦饭。

《卷一·报恩塔》:“报恩塔成于永乐初年,非成祖开国之精神、开国之物力、开国之功令,其胆智才略足以吞吐此塔者,不能成焉”,“烧成时,具三塔相,成其一,埋其二,编号识之。今塔上损砖一块,以字号报工部,发一砖补之,如生成焉”,“永乐时,海外夷蛮重译至者百有馀国,见报恩塔,必顶礼赞叹而去,谓四大洲所无也。”注中称塔毁于战火,不知岱是否曾一睹其真容。

《卷一·日月湖》:“季真朝服拖绅,绝无黄冠气象”,“季真曾谒一卖药王老,求冲举之术,持一珠贻之。王老见卖饼者过,取珠易饼,季真口不敢言,甚懊惜之。王老曰:‘悭吝未除,术何由得?’乃还其珠而去。则季真直一富贵利禄中人耳!《唐书》入之《隐逸传》,亦不伦甚矣”,“四明缙绅,田宅及其子,园亭及其身,平泉木石,多暮楚朝秦。故园亭亦聊且为之,如传舍衙署焉。屠赤水娑罗馆,亦仅存娑罗而已,所谓‘雪浪’等石,在某氏园久矣。”贺季真还道而未得道,月湖亭榭人去楼空。

《卷一·金山夜戏》:“有老僧以手背摋眼翳,翕然张口,呵欠与笑嚏俱至。徐定睛视,为何许人,以何事何时至,皆不敢问。剧完,将曙,解缆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不知是人是怪是鬼是梦。

《卷一·筠芝亭》:“筠芝亭,浑朴一亭耳。然而亭之事尽,筠芝亭一山之事亦尽”。吾家后此亭而亭者,不及筠芝亭;后此亭而楼者、阁者、斋者,亦不及。总之,多一楼,亭中多一楼之碍;多一墙,亭中多一墙之碍”,“癸丑以前,不垣不台,松意尤畅。”后世兴土木,松意不畅,视之为碍。

《卷一·越俗扫墓》:“越俗扫墓,男女袨服靓妆,画船箫鼓,如杭州人游湖,厚人薄鬼,率以为常”,“后渐华靡,虽监门小户,男女必用两坐船,必巾,必鼓吹,必欢呼畅饮”,“乙酉方兵划江而守,虽鱼艖菱舠,收拾略尽。坟垅数十里而遥,子孙数人挑鱼肉楮钱,徒步往返之,妇女不得出城者三岁矣。萧索凄凉,亦物极必反之一。”鼓吹畅饮,厚人,挑鱼肉往返,厚鬼。

《卷一·奔云石》:“交际酬酢,八面应之,耳聆客言,目睹来牍,手书回礼,口嘱傒奴,杂沓于前,未尝少错。客至,无贵贱,便肉便饭食之,夜即与同榻”,“丙寅至武林,亭榭倾圮,堂中窀先生遗蜕,不胜人琴之感。余见‘奔云’黝润,色泽不减,谓客曰:‘愿假此一室,以石磥门,坐卧其下,可十年不出也。’”八面玲珑应如此。

《卷一·天砚》:“燕客捧出,赤比马肝,酥润如玉,背隐白丝,类玛瑙,指螺细篆,面三星坟起如弩眼,着墨无声,而墨瀋烟起。”文人墨客之兴。

《卷二·孔庙桧》:“桧历周、秦、汉、晋几千年,至晋怀帝永嘉三年而枯……至隋恭帝义宁元年复生……至唐高宗乾封三年再枯……至宋仁宗康定元年再荣。至金宣宗贞祐三年罹于兵火……后八十一年,元世祖三十一年再发。至洪武二十二年已巳,发数枝,蓊郁。后十余年又落”,“孔家人曰:‘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江西张、凤阳朱而已。江西张,道士气;凤阳朱,暴发人家,小家气。’”孔家桧兴衰千年,凤阳朱家怎可相提并论。

《卷二·鲁藩烟火》:“天下之看灯者,看灯灯外;看烟火者,看烟火烟火外。未有身入灯中、光中、影中、烟中、火中,闪烁变幻,不知其为王宫内之烟火,亦不知其为烟火内之王宫也”,“昔者有一苏州人,自夸其州中灯火之盛,曰:‘苏州此时有烟火,亦无处放,放亦不得上。’众曰:‘何也?’曰:‘此时天上被烟火挤住,无空隙处耳!人笑其诞。于鲁府观之,殆不诬也。’”灯火之盛。

《卷二·朱云崃女戏》:“未教戏,先教琴,先教琵琶,先教提琴、弦子、箫管,鼓吹、歌舞,借戏为之,其实不专为戏也”,“西施歌舞,对舞者五人……女官内侍,执扇葆璇盖、金莲宝炬、纨扇宫灯二十余人,光焰荧煌,锦绣纷叠,见者错愕”,“殷殷防护,日夜为劳,是无知老贱,自讨苦吃者也,堪为老年好色之戒。”好色老年。

《卷二·花石纲遗石》:“变换百出,无可名状,大约如吴无奇游黄山,见一怪石,辄瞋目叫曰:‘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中国人之于奇石之雅兴,究竟源于何种心境?

《卷二·沈梅冈》:十九年,中郎节;十八年,给谏匣。节邪匣邪同一辙”,“塞外毡,饥可餐;狱中箑,尘莫干。前苏后沈名班班。”忠良陷牢狱中数十载,思之如隔世,予心向之。

《卷二·岣嵝山房》:“门外苍松傲睨,蓊以杂木,冷绿万顷,人面俱失”,“余键户其中者七阅月,耳饱溪声,目饱清樾”,“邻人以山房为市”,“有客至,辄取鱼给鲜”。人间难得清净之处,如今灵隐寺前更喧嚣,冷绿万顷,人面面相觑。

《卷二·三世藏书》:“三代遗书一日尽失”“,四十年所积,亦一日尽失”,“唐之书计算二十万八千卷。我明中秘书,不可胜计,即《永乐大典》一书,亦堆积数库焉。余书直九牛一毛耳,何足数哉!”虽与隋唐较之,岱三世藏书之富不过九牛一毛,然一日之失之乱之悲之不复,非常人可与之比拟。

加西亚·马尔克斯《活着为了讲述》

p.56-7

自从对老宅有所了解,我便陷入一种状态:想起它,就只有深宅大院、孤寂萧瑟、痛苦、思念和疑惑。多少年来,那段日子几乎每晚入梦,如在那间圣徒像卧室一般,我醒来时总是心悸。少年时期,我就读于安第斯山区一所冰冷的寄宿学校,常常半夜哭醒。之后梅县没肺地活了这么多年,我才明白,卡塔卡老宅外公外婆的不幸源于剪不断的乡愁,越逃避,乡愁越浓。

p.137-8

接下来那个礼拜,我们在苏克雷下船,像回归故里一般。这里和当年的其他城市一样,拥有一万六千居民,所有人彼此相识,知名知姓,知根知底。整座城市乃至整个地区就是一泓宁静的海,与花海同色。季节不同,地点不同,心境不同,颜色便不同。它的灿烂让人想起如梦如幻的东南亚海面。

p.163

每次旅行都是重要的人生课堂,我们和沿途城镇的接触短暂而又难忘,许多人的命运和这些城镇的命运永远地联系在了一起。一个有名的医学系学生作为一个婚礼舞会上的不速之客,未经允许,邀请最美的女人跳舞,被其夫开枪打死。另一个喝得酩酊大醉,在贝里奥港娶了他爱上的第一个姑娘为妻,生了九个孩子,婚姻美满,家庭幸福。我们在苏克雷的朋友何塞·帕伦西亚在特内里费鼓手大赛中赢了一头奶牛,就地出售,赚了五十比索。这在当年可不是小数目。在石油之都巴兰卡韦梅哈广阔的红灯区,我们意外发现安赫尔·卡西·帕伦西亚在一家妓院的乐队里唱歌。他是何塞·帕伦西亚的堂兄,一年前在苏克雷销声匿迹,音讯全无。乐队喧闹欢腾,直到天明。

p.172

我不知道被关在国立男子中学期间,所学究竟为何物。不过,和同学们相处的四年培养了我对国家的全局观:我们彼此迥异,各有所长,合起来,便是国家。如此感悟,让我永生难忘。也许,这就是教育部所言政府出资加强地区间流动的目的。人到中年,有次飞越大西洋,我应邀走进驾驶舱。机长开口,问我是哪里人。我一听就明白了:

“您是索加莫索人。我跟您一样,也来自加勒比海岸。”

机长的说话方式、表情、声音和我在国立男子中学四年级时的同桌马科·菲德尔·布里亚一模一样。正是这种突然闪现的直觉指引我在那个无法预知的社会的种种沼泽中前行,即使没有指南针,即使逆着风。也许,它也是我作家生涯中的万能钥匙。

p.183

当年住在阿拉卡塔卡,我梦寐以求的生活是拉着手风琴四处游唱,那是最古老、最幸福的叙事方式。

p.227

读完《变形记》,我不禁渴望生活在那个与众不同的天堂。新的一天来临时,我坐在多明戈·曼努埃尔·维加借给我的便携式打字机前,试着写一些类似于卡夫卡笔下可怜的公务员变成大甲虫的故事。之后几天,我没去上学,依然沉浸其中。

p.231

很难想象当年人们如何生活在诗歌的影子里。那是一种狂热的激情,另一种生活方式,一只四处乱滚的火球。翻开报纸,看经济版或法制版也好,坐在咖啡馆,注视杯里的残渣也好,诗歌都在等着我们放飞梦想。

p.238

午后漫漫,闲极无聊,我偶然发现国家图书馆音乐厅对公众开放。我喜欢躲在那儿看书,想听什么就写在纸上,交给热情的女职员,用大师们的曲目做背景音乐。我们这些常来的听众喜好各异,互寻知音。

p.239

青少年时代在有轨电车上度过的那些下午,就像拖在许多个荒废的周日背后的一条没完没了的尾巴。坐电车收获颇丰,电车一个劲儿地转圈,我一个劲儿地读诗,车行一个街区,我读一段诗,直到淫雨霏霏,华灯初上。

……

那时候,大家都很年轻,可总能找到比我们更年轻的人。后浪推前浪,尤其是诗人和罪犯。刚做了点儿什么,马上就发现有人做得更好。有时,我在故纸堆里翻出几张照片——街头摄影师替我们在圣方济教堂回廊前照的——不禁会同情地叫出声。照片上的人不像我们,倒像我们的孩子。

p.274

多年后,我在墨西哥城认识了他和妻子丽雅·科斯塔克夫斯基。他们在科约阿坎区的家中有当年知名画家的多幅真迹,记忆中那处住宅神圣而美丽。每到周日晚上,好友们齐聚一堂,在那儿度过一段亲密而朴实无华的时光。

p.286-7

在卡塔赫纳这座城市,万物无须抵御时间的腐蚀,相反,时间为万物停留,岁月变老,万物依旧。第一夜,每走一步,这座城市都在向我展露,它不是历史学家们用纸糊成的模型,它有血有肉;支撑它的不再是战功赫赫的历史,而是断壁残垣的尊严。

p.295-6

埃克托尔在铸排机发出的绵绵细雨声中继续跟我聊,仿佛他也从未和萨巴拉有过任何联系。他谈兴甚浓,妙语连珠,令人倾倒;他天马行空,虚构出一些神乎其神、连他自己都信了的事情。我们聊了好几个小时,聊活着和死去的朋友,聊不该写出来的书,聊忘记我们和我们无法忘记的女人,聊他的出生地托卢天堂般恬静怡人的加勒比海岸、阿拉卡塔卡言出必中的巫师和只能在《圣经》里找到的悲惨遭遇,总之,聊所有已经发生的和应该发生的事。我们不喝水,不喘气,只抽烟,人生苦短,只怕来不及畅所欲言。

p.296-7

百年纪念那会儿,雕像被搬走,做清理养护,姓名和日期全乱了,无人分得清,只好随便摆。这个故事被当作笑话,流传多年。相反地,我觉得,那是一种彰显历史公正的行为,纪念没有名字的英雄们,纪念的不是他们活过的人生,而是他们共同的命运。

p.337

日常工资刚好够我付房租。不过,那些日子,我最不在意的就是穷得叮当响。付不起房租是家常便饭,每逢这样的晚上,我就去罗马咖啡馆读书,仿佛我就是现实:夜晚徘徊在玻利瓦尔大道上的孤独男人。遇到熟人,要是愿意看他一眼,我就远远地打个招呼,然后接着走,去老地方看书,多少次看到旭日东升。那时候,我仍然是个没受过什么系统教育但手不释卷的读者,读得最多的是诗,包括烂诗。甚至情绪跌至低谷时,我都坚信烂诗早晚会带我邂逅好诗。

p.339

……故事由缺乏足够的诗意资源的孩子讲述,视角未免局限。于是,我意识到二十岁读《尤利西斯》和《喧哗与骚动》纯属年少轻狂,体会不深,决定以不抵触的视角再读一遍。确实,当年觉得乔伊斯和福克纳深奥、卖弄,如今却觉得他们的书有摄人心魄的简单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