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席地而坐》
就着仍未磨灭的好奇心,“我”想要从坐着的大象身上寻找最后一丝希望,也许它还能对荒芜的生活有些什么启迪。没想到大象自己早已自顾不暇,还用仅存的力气狠狠地踩了“我”一脚。电影版的结尾并没有交代这个真相,而是暂停在去满洲里的路上,无所事事的人们,听见大象在漆黑的夜里声嘶悲鸣。现在来看反倒是充满着希望和温暖的。
“我跑向那头坐着的大象。身后有人喊着什么根本听不清楚。因为我得看着它为什么要一直坐在那,这件事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一个问题了。
等我贴着它,看到它那条断了的后腿。它看上去至少有五吨重,能坐稳就很厉害了,我几乎笑了出来,说实话我很想抱着它哭一场,但它用鼻子勾了我一下,力气真大,然后一脚踩向我的胸口。”
《漫长的闭眼》
《漫长的闭眼》讲的是可能性,光鲜的生活动态之下,人终究像是编好了程序的木马一样执行预设的指令,遵从不由自己把握的各种规则,还要时不时与可能性为伴,亲历从细微光明到漫长灰暗的无限循环。
“我心里就有一股怒火,我居然被逼着来到一个需要排队才能听无聊笑话的地方。”
“人们总会想从买下一个国家的人手里,依靠听他讲笑话分得一套房子,但其实他连个鞋垫也不会给你。”
“大老板伸出胳膊撑在墙上,好像在指挥第三次世界大战一样谈论着这次酒会。”
“人类有很多流程性的事情可以帮助他们度过大部分时间,这不是一个好答案,但是会令人失望。”
“就在一年前,我路过一个桥洞,一个人影一晃而过,我突然感到好像还会有一种别的可能性,这让我很沮丧,再也没有比可能性更令人沮丧的了。即便我知道生活会莫名其妙设计出很多花招,让你觉得灰暗并不是永恒的,但这又有什么用。”
《张莫西去了沙漠》
《气枪》写的是在每一个闪念决定之间抖落出来的赤裸裸的人性,毫不自知的恶,自以为是地占据道德制高点,《张莫西去了沙漠》则用更直白和简单的场景白描这个充斥着垃圾的世界,一副明知如此却又沾沾自喜地继续故意为之的姿态。
这几篇文章里的胡迁,仍是具有攻击性的,他敢怒敢言,也敢作敢当,其实和每一个仍在奋斗道路上的年轻人没什么不同。但往后读下去,你就会渐渐发现这个嘴上骂骂咧咧的年轻人由于“看透”的太多,一点一点卸下了战斗的姿态。
“我来见一个导演,叫张莫西,是个化名,他可能觉得这个化名像个艺术家。我和张莫西一样,也是个导演,我也有一个很艺术家的化名。其实我们非但不是艺术家,还做着跟艺术家相反的事情。”
“这间办公室被隔成两部分,里面的地板上铺着土耳其地毯。当你看着家里某个地方缺点什么时,请一定铺上土耳其地毯,因为看到的人会夸几句,像是‘这块地毯真好看’,因为他的家里也铺着土耳其地毯。”
《猎狗人》
生活的暴击从来都不是发生在咬着牙做龌龊的事的时候,而是发现自己即便把自我完全扔掉,抛下所有价值和道德之后,境况也不会有一丝一毫改变。“我们还要活多久?”这句话扎心了。胡迁敏感的神经让他时常在勇武和挫败之后,经受更深层也更让难以释怀的灵魂拷问。
“我回到家,已经是凌晨六点,我父亲通常会在五点就起床,他每天只能睡四个小时,他身体僵化,行动缓慢,他起床之后会去厕所憋半个小时的尿。
我说:‘你要吃什么?’
‘面条。’
我去厨房烧开了水,煮了面条,我给两个碗倒了酱油和麻油。我父亲坐在一个几乎是给弱智设计的椅子上。
他说:‘你做什么了。’
我没说话。我一直想着那只坏掉的眼睛和吐出的舌头,上面沾着土,让我觉得好像沾在自己的眼睛上。我用手揉着眼睛,但还是很痒。
我说:‘我们还要活多久?’
他伸出手,颤巍巍地挑起几根面条,说:‘这面条太软了。’ ”
《大裂》
《大裂》篇幅很长,花了胡迁很浓重的笔墨,他想要反反复复地强调自己的想法,并把这些想法倾注在小说里每一个人物身上,围绕着他们建立起一个宇宙。五金店的男人说,这些人根本看不到世界运行的规则,但在胡迁眼里,他们本身似乎就是世界运行的规则。荒原漫漫,杂草丛生,每个人都在秩序和道德的缺位中疯狂生长,走向腐烂。
“报到的那天,是学生唯一一次凑全的时候,所有人抱着五颜六色的塑料脸盆和棉被,站在荒郊野岭中只有几棵树苗的小广场上,……来到这里的学生不外乎两种,一种高考成绩过低,低到跟理想的学校相去甚远,除了这里无处可去,一种是没有参加过高考,不来这里只能去城市务工,基本上也是无处可去。
我清晰记得那个抱着一堆杂草的下午,胳膊里夹着塑料脸盆,不知所措地站在一小片广场中。很多人回忆起那天觉得当时的阳光很灰暗,太阳看不到形状,因为空气污染严重。但其实那天根本没有太阳,天色阴沉,云层厚重地压在这片无边无际的荒郊野岭。”
高考是对人生命运的洗牌,牌还是那五十四张,但对于有些人来说,经此一洗,原本攒在手里的好牌就永久地拱手让人了。
“后来我在食堂里吃饭的时候,看到刘庆庆的爸爸怏怏地低着头,刘庆庆悲伤地看着桌子,那上面什么也没有。我打量了一下整个食堂,所有人坐在椅子上默默地吃饭。”
“这个故事蠢到我质疑了自己,我困惑地看着赵乃夫,他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所以也困惑地看着我,我为什么想要成立社团呢?为什么我要撕别人海报,还自以为聪明地往别人海报上贴卫生纸?我为什么不把自己贴上去呢?”
“种子在泥土里发芽了,半个月就长到了十公分高,我们其他人都隐隐期待着这一片花能够生长起来,因为不管种花的人怀着多么恶心的动机,但生命本身是美好的,尤其在这荒原之上,有着难得可贵的芬芳。”
“后来她在美国,仍然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荒凉感,学校里那些无所事事的同学好像吸走了她身上的生命力。她说不管在哪里,那种无法控制所有的,哪怕一丁点事物的无力感永远地附在了她身上。”
“你看看周围,觉得一切都不错,但你根本接触不到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
《婚礼》
《婚礼》是突出“我”的想法比较多的一篇。文中的“我”对自己的行动轨迹有较高的支配能力,不再是肮脏世界(屎尿等意象多次出现)的被动接受者和观察者。但强弱关系的转化并没有带来与生活的和解,而是进一步的质疑和报复。
“我还是找机会跟师兄说了几句话。他告诉我,‘今天是他们老大的婚礼,大家都很高兴。’我以为他得给我几句人生忠告呢,或者他的武术现在用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人要给我解释什么呢,当我意识到,自己已经足够糟糕的时候,别人还要向你解释什么呢?”
“我一直记得那个夜晚,会计紧紧地拥抱住我,而我阻止了自己向一个美好生活地过渡。
我能安慰自己的是,也可能我就像不曾存在过一样,这世上不多不少我这块料。”
《鞋带》
《鞋带》表达弱者的心声,对平庸的厌恶和对把平庸摆到台面上的恐惧交织在一起,久而久之就形成了“演戏者”和“看戏者”之间的自欺欺人和默契。做没意思的事情其实没什么,但把它说破了就真的没意思了。
“我说,‘人人都有这种想法,但没人会做,因为这么做了,会很没意思。’
刘东质问我:‘你怎么知道没意思?’
我说:‘因为做这件事的那个人,一定是承认自己是最一无是处的,没人愿意承认这个。’ ”
《荒路》
《静寂》《荒路》《倾泻直下》这三篇在消极情绪的不归路上越走越远。“听不见”影射对生活感知能力的退化,滇藏路上刺骨的严寒和凶狠的刀光,补课老师乔桑的麻木,形成一组立体的画面,和外部世界的斗争退居其次,生活的灰暗本质上是自我在生理、心里和环境层面的感知。
“我透过驾驶室的玻璃朝后看,司机和纱布在外面用藏语交流着。而我第一次在藏区有了恐惧感,我的生活经验还没能让我想清楚他们是谁,以及我们还可以到哪去。
桃薇气若游丝地说:‘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很可怜。’
我说:‘什么时候。’
桃薇:‘想着要伟大点,不这么可怜。’
《羊》
“我记得很久以前,有一天丁炜阳来找我,我们看着校园,有情侣和食堂的灯火,丁炜阳对我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不在这里了。’ ”
“有一次我坐长途车,途径一个休息站,严冬的时候,运货的卡车停在空荡荡的水泥空地里,车上载了两层羊,它们凄厉地叫。笼子周围在昏暗的路灯下有一圈稀薄的羊群喊叫出蒸汽,直到起了雾。所有的一切掩盖进雾色里,再也听不到羊群的喊叫。”
这应该就是《大象席地而坐》结尾画面的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