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怡微《旧日的静定》

语言就是一家展延机

《语言就是一家展延机》

“人是多么复杂,疾病能照亮的那一些沟壑,都不能细看。”

“《搏击俱乐部》有句话大致是说,打斗过后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但打斗过后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了。癌症的作用是差不多的。它让身体充满痛苦,它的发生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但那之后,什么人生问题都将不是问题。”

“那会儿母亲正在认真地晒外婆弄脏的睡衣裤,搞得问问题的我很尴尬。但这就是家,既是尴尬横行也不会怎样的地方。”

“在我读博士漫长的五年中,她每天跪在菩萨前为我祝福。有些祝福的话也不是很好听:‘我的外孙女叫张怡微,她有一本书已经写了五年,好比瞎子磨刀,快要结束了。’如果有一天,我出版我的博士论文,我想在扉页上写,‘献给我的外婆王凤娣女士’,好像外国人一样。因为没有人比她更希望我快点写完,快点回家。但她不再记得了。”

《新年作》

“对我来说,也许过年是一种‘连接感’。它提醒我们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也会有春、夏、秋、冬的流转,像自然界完全不把我们放在眼里的时间,锤炼我们对于变迁的接纳。”

“然而这样普通的事,在此时此刻都令人想念。倒不是想念父亲母亲节制的祝福,而是想念那种手和脚还能长出一寸来的希望,想念等待身体美好变化的好日子。”

《旧时迷宫》

“很多人都觉得唱革命歌曲不是我们这一代的事,我也怀疑我在附庸风雅。但当我看到她在篮球场上的照片时,突然想起我们一起穿过小闸镇坐公车第一次去龙华烈士陵园扫墓。那时我多紧张、多兴奋,还问她:‘红领巾真的是烈士的鲜血染红的吗?’她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啊!’就突然会产生和大人一样的感伤。”

“与破败的建筑一同消失的,是曾以为永远不会被拔除的人情。”

“社会阶层日渐明晰,比当时出国潮更为严酷地逆水行舟之后,人们就少了太多造梦的空间和机会。说不上什么欢笑,也没有泪水。有的只是最平常的流逝、哀婉和惆怅。有时候我走在光秃秃的新路上,看到那些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会很激动的。但是我知道,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知道的,以后的人,也不会再知道。”

《大自鸣钟之味》

“我记得,那天父亲一直都在掏钱掏钱,这个动作让我感到很忐忑。我就问他:‘玩锦江乐园是不是要很多钱啊?妈妈会不会骂啊?’然后父亲说:‘不会啊,爸爸很有钱啊。’我说:‘你很有钱吗?’他说:‘是啊,你想啊,你能想出一个人比爸爸有钱吗?’然后我没有想出来。”

“我最后问他:‘爸爸,为什么大自鸣钟叫大自鸣钟呢?’他想了想说:‘大概以前这里有个钟的吧,现在没有了。’

‘其实我们现在说的很多东西,都没有了呀。’他又补充道。”

《家族合照》

“我想我从前惧怕合照,正是因为知道生活本身的残缺不可能用一张照片来弥合。后来我接受了合照,也是因为接受了残缺就是生活的一部分。”

“去年我们看了一场演出,那真是一场不知道如何形容的、并不成功的演出。我举着荧光棒,像一个宽容的观众一样捧场。在演出半程时,他突然拿手机自拍了一张我们的照片,我的脸在两根彩色荧光棒里。……我有五六年再也不追求任何合照了,但是突然间居然有了一张。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心酸。我曾以为那是我们共同的遗憾,现在已经没有遗憾了,虽然他最后并没有把照片发给我,但是我们以及没有共同的遗憾了。”

《微光与低语的城市》

“如今每次从浦东机场广袤迷蒙的高架一路回家的途中,倒没有所谓少小离家的哀苦之感,多的是敝帚自珍的温馨。”

“不知为何,如今站在黄浦江畔眺望外滩,我仿佛也能感觉到这样‘导游’‘上帝’及‘知己’之感了。像去一个熟人的心里游览,误以为是了解的,后来才知别有洞天。”

“故乡是什么呢?故乡是我们去了好多地方,花了好多好多年,时间久得好像原来仅仅是路过这里,但用时髦的话说,再看一眼,还是想留下。”

《29+1》

“记得第一次上本科生的课,我走进教室时异常紧张。倒不是因为准备不充分,每节课我都写了完整的讲稿,最不济从头到尾念一遍,当个无聊透顶得念稿老师也就罢了。但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那么多炯炯有神的眼睛了,一只只像电灯泡一样对着我,特别刺眼。我已经看了很多生无可恋的博士的脸,时间与发际线的搏斗战况相当惨烈的脸……主要是眼神,灰暗且又在强撑的眼神,看多了也就以为人类都是这样。突然间切换到那么多18岁的眼睛,这真令人慌张。”

“前辈都像是一种坐标,坐标上又有斑驳的、创伤的痕迹,是幽暗又重要的灯塔。我离这些灯塔还有多远的距离,这种距离是多么令人不安。因为其实所有重要的灯塔的光芒,都是不那么明亮的,甚至有些顽强。但它又存在于远方,是一种希冀,一种你心里十分明白,当你走到那里的时候,那个光芒就不知道还有没有的……那种东西。”

“博士毕业的时候,导师对我说了一些语重心长的话。有天我们约在星巴克吃早餐,她提着大包小包要送我的礼物,其实都是一些VCD,《杜十娘》《怨女》《金锁记》什么的,她说以后你上通识课也许能用上。然后她说,你最好的时候已经过完了,以后你会怀念这一年,因为从此以后,社会就要你奉献自己了。我当时并不算听得很明白,其实现在也是。我只是有些担心,因为我已经没有VCD播放器了,时代跑得有点快,我的新电脑也没有了光驱。老师要帮我的这部分东西,是不是我的负担呢?”

“小时候,我一直都很希望自己在人生的转折点上,能像武侠小说里写的一样,遇到一个什么衣衫褴褛的高人为我指点迷津,告诉我接下来应该往哪走。现在29+1,反倒不指望了。生活里的事,就像开小巴,好多窍门的,但知道这些窍门,你也只是多开一圈。”

探路

《课堂内外的王安忆》

“……王安忆对于‘世俗’与‘庄严’之间的关系的清醒理解,而这种建构,是王安忆独有的,也是她有别于其他‘海派作家’的独特之处。即便这会大大折损阅读的趣味,那显然不是她最在意的部分。她在小说审美上的执着,一直在追问‘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或者说‘生活在小说里应该是什么样的’。这其实将生活与小说解剖了开来,它们不再互相表现、难兄难弟,它们似乎应该是不一样的。”

追光

《咏猫》

“后来我还摸过好多猫的头,挠它们的下巴,每一只,都让我想到‘楼组长’,也让我想到那一段压抑、紧张的时光里唯一的慰藉,‘楼组长’曾像一只石狮子一样守卫着我。它出现到它离开,很短的日子,我完成了我的论文,这像一个隐喻,它可不是什么玩偶。我没有来得及与它告别,即使它本来就应该四处游荡、胸无大志,天使也不过是这样的。”

《口红雨衣》

“透过我曾在写作上投注的铺张与矫情的倾诉欲,他们甚至要比我的亲戚、邻居、同事更熟悉我内心的想法,更熟悉我对他们的陌生。譬如他们很熟悉我的无视、客套,很熟悉我内心的纠结、胆怯,但他们什么也不会对我说。比起他们对我的了解,我对他们的生活却是那么陌生,即使想要用力亲切,仍手足无措。这让我感觉到些许成年世界的残酷,你明明看到了真心,却不知道怎么面对。”

《将来的你》

“我小时候一直听说‘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这话对也不对,从获取知识的方面来说是对的,但有时又难免令人产生怀疑。譬如在我的经验里,书恰恰是人在无法进步的时候、迷惘的时候、很不开心的时候、很不顺心的时候,倒退步伐可以踩住的阶梯。”

《希望你有机会来》

“‘希望你有机会来’好像是中学同学会写的明信片的标准收尾。他们希望我有机会去的包括英国、法国、摩洛哥、瑞士、美国、日本等等地方,我努力回忆,是不是语文老师曾经教过大家这样的明信片收尾。然而我还是很感动,大部分地方,我至今都没有去过。我依然没有那些‘机会’,他们却已经离开了。悬浮在空气中的邀约,仿佛是青春里的承诺,那么轻盈、不可靠,又让人牵肠挂肚。”

“很难想象,我读博五年,它们就一直睡在我的书桌里,直到我回来又两年,它们一点也没有发黄、变霉。即使物是人非,投递的人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那些纸片依然如故。提醒着我青春那么简短,离别那么寻常。”

《旧日的静定》

“流言似乎沉溺于自身,总不愿相信真正的担当是多么残酷、苦痛,又充满理想的光芒。离开李庄时在游览车上看到一个没有穿鞋的农人,正淡然走过自己的土地。想到林徽因在《窗子以外》里写的:‘不管你的窗子朝向哪里望,所看到的多半则仍是你在窗子以外,隔层玻璃,或是铁纱!隐隐约约你看到一些颜色,听到一些声音,如果你私下满足了,那也没有什么,只是千万别高兴起说什么接触了。’

我们在和风细雨里眺望的人,唯有尊敬可以献出,千万别高兴起说什么接触了。”

《机智的算命生活》

“最后我问他:‘那你觉得我做什么职业好?’他想了很久说:‘你一定要在东面。不管在哪里,记得要在靠东的位置做事。’可以说很玄妙了。我家一直住在浦东,算不算东面呢?”

《写错的名字》

“幸好这个世界上还有无穷无尽的表情包。即使满腔怒火,丢一个新垣结衣的笑容也可以化解这一切,显得一切都没关系,一切都好商量。”

“直至我遇到了博士室友,我才发现因为父母的临时起意给我们造成的麻烦,我这种情况实在是小菜一碟、不值一提。因为她的名字里有两个不常用的汉字,据说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被老师点到过名字。”

《夏天里的冰》

“光明冰砖的标志是火炬,这个冰与火共存的意象,是上海的象征,又似乎,是苦夏的非分之想。在我的印象里,‘冰砖’是一种很高级的东西,要比棒冰高冷多了。比方有的人摘除了扁桃体,就要吃冰砖,冰砖就又有了药用的象征。我母亲喜欢在草莓上、沙拉上扣一块冰砖,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潜意识认为冰砖是一种配料。”

《那你功课做了没有啊》

“我家住在一楼,窗外市声嘈杂。经常能听到许多惊人的谈话,又显得很平常。譬如有天放学时分,有个阿婆问一个小学生:‘你爸爸昨天晚上是不是要打死你妈妈了?’小男孩说:‘没有啊。’阿婆说:‘肯定是的,涕零哐啷的。’小男孩说:‘那是楼上姓赵的。’阿婆说:‘那你功课做了没有啊。’他说:‘我要去做了,再会啦。’

这里面藏着多少真相,我这种隔墙之耳实在难以推敲。但我学到一个有用的技能——‘那你功课做了没有啊?’似乎可以接在任何残酷的、尴尬的谈话之后,是一个万能的聊天法门。”

阿城《遍地风流》

《遍地风流》的飒爽:

  •  “僵着脖颈盯住天,倒像俯身看海。”(《溜索》)
  • “我不知道是不是碰到了最好的马,也许我还没有走遍草原。”(《洗澡》)

《彼时正年轻》的青春冲动:

  • “天骂的菁华,无非是详细描述人体器官及其功能。”(《天骂》)
  • “很平庸的故事,油灯下讲,就都活动无边。”(《兔子》)
  • “插队到这大河边,一个夏天累得糊里糊涂,入秋方晓得‘悠然’二字。”(《秋天》)
  • “大家无论怎么背语录,念‘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还是畏惧。”(《夜路》)
  • “男汉没有过女人,可想过女人,这鸭没凫过水,不知想不想水。”(《打赌》)
  • “晓霞光着的两条腿上是第一次的血,苍蝇飞起来的时候,没有血的地方是安直梦里的白。”(《春梦》)
  • “来,我们把这个庙封上,让它永远不再害人。”(《大门》)
  • “王五斗第一次出远门,和上万人搭伙,一点都不害怕。”(《接见》)

《杂色》的“高级黑”(但严肃都藏得太深,留下太多表面上的抖机灵了):

  • “老侯就一直跟着,好像一个关心国家大事的人。”(《提琴》)
  • “八十块钱三口儿人,不安定团结怎么活?“(《妻妾》)
  • “我说老林哪,要不你怎么成了右派呢,看把你独立思考的。”(《结婚》)
  • “我说了,我就是右派,无反可平。”(《平反》)
  • “知识分子已经定为工人阶级的一部分了,是领导阶级了嘛,所以要体会国家的难处。”(《洁癖》)
  • “老贾很满意壮硕之年身处前提正确的年代,好极了,非常好。”(《定论》)
  • “大李在不知道的情况下,经受住了考验。”(《回忆》)

班宇《冬泳》

《盘锦豹子》:命定的四只幺鸡,“开杠”后命运直线下降式地扭转,终于待到枯木逢春之际,又再遭打击。眼睁睁看人被拴在生活的锁链里,也似乎根本就没有什么迎刃而解的办法,所有挣扎和努力,结果都只是让事情难上加难。

《肃杀》:依旧是少年的视角,细致地观察着发生在大人身上的事,只不过这一次距离人物(“我爸”和肖叔)更近。《盘锦豹子》是人物小传,《肃杀》则伴随着少年眼中的世事人非。在父辈的奔劳窘迫之外,和自己同辈的肖叔的儿子(和文末出现的女友)却不知怎的闪动着微光。“忽然一阵冷风吹过……那一刻,我觉得她真是好看极了。”不经意间,写出了一份真挚与无奈。在“看球”这条线索的穿插下,叙述和行文异常紧凑。

《冬泳》:主角终于换成了“自己”,随着情节进展也越读越带劲儿,带着个人的抗争和试图冲破牢笼,但又时刻感觉到即将崩塌。每一个故事里都有一个纯洁女孩的形象,她们给冰冷的生活带来了一丝慰藉,“我跟她们一起走过铁道……前方仿佛有着整整一生的时间。”寒冷的冬天里,受苦的人依旧有不灭的憧憬。

《空中道路》:通过眼花缭乱的片段打破传统叙事结构,很有画面感,这种编排浸入了作者不少自己的感受。班立新和李叔,意气风发,到一点点被沉重压垮,其中的细节怕是早就被遗忘了,留下来的就是些有的没的。它们如同这些文字一样模糊而纷乱。

读班宇的故事让人疲惫,个人命运被封锁得密不透风,久而久之也就锈迹斑斑,看不到哪怕是半点出路和可能。

他的文字倒也干脆,废话不多说,直来直去,很少跟你谈论事实以外的东西,抒情跟议论在这里都靠边站,“带病呻吟”更是不可能。到头来顶多有一些不必深究下去的疑惑。

在生活面前我们差点就拔刀相向,也不知道最后到底靠的是什么,推着自己的身体走到现在。

《梯形夕阳》:年轻人的视角总算轻松了一些,文章的底色是相对明快的,冷不丁的一句幽默层出不穷:“你妈了个逼的,春暖人间。”“洪水一冲过来,两岸猿声啼不住……我说,这句诗原来是形容发大水的啊。”“在共产主义峰上,一切都将得以解释……”“据说当地有首歌,只有一句歌词,咿咿呀呀反反复复地唱,翻译过来是说,世界就是两道门之间的路。”“来了十几天,……毫无进展,天天陪着一个出纳员准备知识竞赛,实在令人丧气。”文章每每到了结尾就突然慢了下来,感叹之余多少有几分矫情,但或许这就是尾声时候的样子。

阅读这样的故事是有趣的,也是有意味的,可还是感觉少了些有力度和超验的东西。就像在热闹的集市里兜兜转转了好久,最终却什么也没买下来的那种细微的遗憾。

这几个短篇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叫做失去,它不仅仅是下岗那样身份和职业上的失去,而是理想破灭,努力付诸东流,生活又重新回到原点那样的失去。比物质上的失去更可怕的,是时间的流失和从头再来过的不可能。的确,从塔吉克斯坦流过来的河释放着善意,但恐怕这也是世上仅存不多的善意与温柔了。

《工人村》:风格越来越朝黑色幽默的方向发展,像纸片一样薄的人物,浮世绘一般的市井素描,但并不是彻头彻尾的百无聊赖,而是混沌庸常和荒诞中透着油滑和不正经,也有点破罐子破摔,是年轻气盛的文字。潇洒之余,滋味还欠了些。

《枪墓》:流畅的感觉又回来了,不过还是时不时透着几分玩世不恭,和未识尽人生愁滋味的爽快。但在表面的忙碌和浑浑噩噩背后,清楚看得出“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这也可能是所有篇目中某种意义上最澄澈的一个人物(可能是因为他的自主性,既没有父母催婚,也没有领导命令),做的多是粗鄙事,到头不失少年心。在那些窘迫,飘摇,透不过气的日子里,脑海里冰冷的北方和那些故事里似熟悉似陌生的人物,成为了最温暖的陪伴。故事总会讲完,但生活还得继续,而且不得不否认的是,有些路只能一个人独自走完。《枪墓》写出了前面几篇都不曾有过的时空感,如苍茫夜空,闪闪星辰。

顾城《顾城哲思录》

自由与宿命

命运不是风来回吹,命运是大地,走到哪里你都在命中。

反叛和宿命——大海掀起无数反叛的海浪,却从没有升上天空。

实际上无论是中国人还是西方人,都一直处在这两者之间的矛盾状态中——你要求自由,可能就要同时接受死亡;而你接受生活,又往往必须扭曲本性。

不过在中国的哲学里,后来有一个非常奇妙的方法,完全调和了这两者的矛盾——

就是说人大可以继续过他的生活,而他的心呢,是自然的;就像云在天上,水在瓶子里一样,彼此一点儿也不矛盾;各在各的领域里,互不相干,安全地并存。

这呢,也算是我的一个座右铭吧——人可以像蚂蚁一样地生活,但是可以像神一样美丽——生如蚁而美如神。

我不认识命运,却为它日夜工作。

幻想就是幻想,现实就是现实,这两者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幻想是天上的云,随风飘荡;而人如同地上的猪狗一样,你就飘荡不得。

因为你要做一朵花,才会觉得春天离开你;如果你是春天,就没有离开,就永远有花。

理想与实现

纯粹的理想主义者的与众不同在于他不强求结果,他很明白理想就是理想,云在青天。

在没有自由的时候,我们获得了精神;在没有精神的年代,起码我们保存了真诚。

通常的情形,精神会到来还会走,精神到来的时候,你做了这件事,你醒了,精神走了,这时候你怎么办?这时候特别可怕,因为你已经享受过了精神,或者说精神已经把你腐蚀出了一个空洞了,然后它走了以后呢?你就剩一个空心儿待在这儿。

这时候呢,你既不属于生活的逻辑,你也不属于生命的状态或精神的状态。这时候就特别尴尬。这也是一个恐怖,所谓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实际上是这个东西。

自然的生长

其实生命唯一的真理就是“春来发几枝”——自然的生长。

我喜欢一种宁静的,属于人本身、自然本身的东西,而不是那种喧嚣的,带有人世扩张的、征服性的东西。

我觉得一个胜利者,一个成功的统治者,在某种意义上是个失败者,因为他服从了统治和获取成功的规律。

[在中国]自我它是归于“无”的,无是无限,而“有”不过是姑且有之的幻影。那么这样一来,人的生活倒变得特别的自如美丽了。就像你说你父亲一直挨斗,但是忽然有一天他跟你一起钓鱼,那这一天是特别美丽的。这就是“万古长空”和“一朝风月”。

东西方的哲学都面对“有”和“无”的问题。西方喜欢化无为有,做形而上的探求;东方却习惯化有为无,不是解决问题而是取消问题。后一方法顺应哲学本性,防止了所有悖论,以取消规则而保持了精神的纯粹。

我认为这个世界是盲目的,无论东方社会,还是西方社会。

所谓盲目不是说它放弃了目的,而是说它不断地创造目的。

语言和文字

人不可能把自己由于无可奈何而捏造出来的语言加到一切事物上,并糊涂地认为那就是事物本身。语言不过是人类捕捉自己的一张小网。

文字的自由给人的世界带来危险,也带来了平白的语气和清朗的气象,它们最终汇合在一起,回到最初的梦寐之中。

我喜古诗,不因文学史,不因人们的仰望,而在它的美丽,文字清简明润,如玉如天,在于它显示出的中国哲思,那一无言就在眼前,若张九龄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死亡

当人面对死的时候,宗教出现了,哲学出现了;当死没有了,所有的哲学宗教也就没有了,连科学也用不着了,艺术文学也不会存在了。就这么尴尬。

人说人只要不死了,人生就怎么都是完美的了;就是说人生有足够的美好,只要再加上一个不死,就完美了。

可是只要一有这个不死,那一切人生的其他美好就会随即消失;爱情、亲情、勇敢、正义、思想、学习、智慧、创造,所有这些都是面对死才在的,或者说所有这些令人生美丽值得留恋的东西,都是人至痛恨的死带来的。

死亡真是个强大的力量。过去的人怀着什么样的希望和勇气呵,那些上祭坛的人,那些每天要和大象搏斗的人;现在看起来那时候有那么沉重的色调,有大石头,一句话一句话都是刻出来的,无论山鬼,怀沙,天问,射日,远游,思美人,国殇,每个字都是刻出来的,真的,那是真正的痛苦,深刻出来的字。

诗歌与书

我以为诗是自然语言的图像,它的美妙并非在于它对你的描述,而在于它自身的自如,恰恰反映了你,和你的光彩相映。

诗在事物转换的最新鲜的刹那显示出来,像刚刚凝结的金属,也像忽然而至的春天。它有一种光芒触动你的生命,使生命展开如万象起伏的树林。

形式不是灵魂的道路,而是它留下的脚印。

我觉得诗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回忆,那些细微的光芒附着在不同的小小事物上,就构成了不同的回忆;我们因此想起了遗忘了的事情,被死亡和诞生切断了的事情。

书并不能告诉我我不知道的事情,因为如果我的生命里没有,我不可能因为书而知道。

鸡的世界

鸡的世界与人世无别,只是少点文化,不相混杂。小鸡无知多动,母鸡琐碎,公鸡尴尬虚妄,与人一样,等级森严,一代代鸡如此近似,真像“百年孤独”,只是有的在春暮忽然透出清净的玉色,把人看呆了;每一代都有这个瞬间,优雅,平静,淡红的冠上有火焰。

文化和艺术

文化像棵树,好像有这样一个生长过程:开始时是简单的,但是很粗壮;然后就离根基远了,枝是越长越复杂,却越来越细弱,一阵风就给吹得吱吱作响,岌岌可危。

孔子是一个非常实际的人,但是他也说过这样的话:上天没有声音,它却使四季运行——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我想他在做一切事情的时候,是在这个境界、这个精神之下的。中国一样样实物中间,都浸涵着这个无限的背景,所以在那些铜铸石刻、雕梁画凤中才会永远地读到一片亘古清新的天地。

世上万般事皆可说谎,独艺术不能,故世人将艺术叫成大谎。至于这谎何以比现实还要诚实,世人就不去追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