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内《花街往事》

第一部 当年情

照相馆张师傅被抄家,糊里糊涂的六月天兵头头大耳朵;保派战派“交战”,顾大宏骑车解救被俘的李苏华和胖姑,方屠户为护送李红霞运面粉“被捕”,作为人质用来交换穆天顺,释放之前被顾艾兰拔了毛。

以“我”的第三人称视角,转述文革年代的激情和荒唐,革命岁月里的爱情萌芽,描写居多,人物内心活动较少。

第二部 相册

歪头顾小山,进长征小学而不是师大附小,成日被欺负但遇到一个特别的女同桌罗佳,她爸爸是犯人;姐姐顾小妍出头收拾了外强中干的康健;顾大宏八四年下海单干,开苏华照相馆,在“破鞋”关文梨的点心店对面;“右派”汪仙居藏电视在家里自己看,不像方屠户那样分享给邻居;顾艾兰为了分房子让穆天顺去厂长办公室“捋炮”;哑巴方小兵被拐走多年后自己寻了回来,还学会不少本事和手艺。

苦难一层层堆叠起来后终于让人感到隐隐的沉重,沉甸甸压在彼时年少和尚不自知的歪头肩上,一家子“煞星”,浑浑噩噩又热火朝天地迈进八零年代。

啜泣

顾家对于汪家有一种强烈的心理优势。时过境迁,汪某人现在已经是一介人民教师,但这并不妨碍他继续害怕顾家的一群煞星。

失望

男孩热爱音乐,他有一副不错的嗓子,但这件事并不能成为他的骄傲,而是无穷的自卑,人们在表扬他的歌声的同时总不会忘记添一句:可惜长歪了。

第三部 跳舞时代

八十年代中期的“舞场风云”,方屠户上手很快跳得有模有样,岑老师组织黑灯舞会被抓,老克拉看顾大宏不顺眼故意撞人,孙伯伯从上海回来给顾报仇;顾小妍考上大学,勉子在外宾招待所端咖啡,被她吸引。

前面舞场纪事热闹精彩,改革开放初期游走在禁忌边缘的自由洒脱,闹哄哄的人物群像;中间顾小妍和勉子的恋爱情节落入俗套,最后孙伯伯的出场多少出于收尾需要。

第四部 疯人之家

堂哥穆巽,因为爸爸是疯子从小受歧视,但长着一副好面孔,招女同学喜欢,住同一楼仇家的女儿曹小珍,和另一个愿意帮助他考电影学院的女同学;曹小珍从开行车到站柜台,穆巽去南京考试因为戴城口音被刷下来,最后在一场闹剧之后离家出走。

青春期荷尔蒙和男女激情盖过身为疯子儿子的辛酸。

第五部 胖姑结婚

胖姑和卖花圈的乌青眼结婚。

有强行给人物写结局的生硬感,但胖姑是连接两代人的重要角色人物,从她的生活片段中也掠过几笔母亲李苏华的身影。

第六部 痴儿

罗佳重新出场,她在伤心期间和歪头走得很近,心情调整好后又慢慢疏远;同班的野兔子喜欢上了歪头,因此还去找罗佳的麻烦结果反被教训;歪头两段“早恋”经历哑巴方小兵都有参与,聪明过人的他用写字本和人交流,不让上学后画彩蛋同样有模有样。

由于是主观视角,感情较浓,有关罗佳的笔墨充满怅惘和对美好的单纯向往,但背后显然是生活既有的规则和弱肉强食的冷漠秩序;章节里几乎没有大人角色参与,因此少了油腻世故,而更多是身为少年手无缚鸡之力般的无力感。

第七部 日晕月晕

三条线索汇在一起,小说推向高潮,顾大宏被关文梨的老公强盗逼写欠条打到毁容,顾小妍收留笔友牛蒡但没料到对方是逃犯,成了拉门先生的勉子终于攒够了钱给小妍盘下舞厅却还是被骗,砍残强盗进了监狱;小妍毕业后回到戴城做了个平凡的邮递员,顾大宏风华不再,从此戴城再无探戈。

鱼死网破后的宁静;底牌被翻出后,每个人都同样拙劣。

4

姐姐看着他,想起从前,他还在外宾招待所端咖啡的日子,那时他还年轻,当然现在的他依然年轻,但他不会再给她端咖啡了,也不会再吹着口哨穿着花色的夹克衫跟在她身后。他那身制服实在是太像马戏团,仿佛是心花怒放地甘愿承受一种羞辱,再将其转嫁到一切其他人的头上。他不自知,他只是一个门童,你给他说什么诗啊、流浪啊,他都不懂。他只懂钱。钱就是他的梦想。

7

他又安慰自己,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先挨打再写欠条——不挨打谁会写欠条?挨了打谁会不写欠条?这很像历史使命。

8

那二位享受着好汉的待遇,他们是本地人,一旦上了电视就会引起恐慌,引起人们评头论足,久久不能忘记。只有牛蒡是恰如其分的,完美的,类似寓言,绝不会活生生地硌在人们心里,只是按照某种战术即时地教育一下大家,然后就可以被遗忘了——介于信和不信之间的古怪状态。

9

他是个不错的人,只是有点蠢,但这种蠢并非发自内心,仅仅是他舞步拙劣。她又想到牛蒡,牛蒡难道不拙劣吗?也很拙劣。这一瞬间她忽然原谅了所有的拙劣,包括摄影师那张被打烂的脸。

第八部 光明

几段打乱时间线与罗佳的回忆片段,走心了也好,无所事事也罢,作为“好日子结束了”之后的纪念。

往北走一段路就能看到监狱,罗佳的爸爸就曾经关在这里,我姐姐的男人也是。在八十年代,罗佳曾经一次次地带我来到这里,她以一个明媚而忧伤的形象留在了我的记忆中,然而我已经失去了她。

我们坐在一起,想念了一小会儿方小兵,用圆珠笔在小本上猛写字,骑着他那辆破旧三轮的天真样子,不禁很感慨,光阴如梭,一切都生锈了。很奇怪,时至今日我仍觉得八十年代是光彩焕然的,那种新鲜好闻的气味引导着我,而九十年代在我心里却显得陈旧腐败,从一开始直到它结束都没能挽回。我矫情地说:“以前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了。”以为她会嘲笑我,不料她说:“是啊,好日子结束了。”

詹姆斯·索特《昨夜》(张惠雯 译)

彗星

通过现任妻子之口交代出上两段婚姻/出轨经历,点出1)真相事后得知不应改变当时的真情实感;2)如果重来,事情还是会发生;3)无法自控是自欺欺人,就像女人买大衣。生活的歧路是真相还是借口难以说清,个体经验无法全盘复制,正如“谁都不可能看到墨西哥城”。

“但那段时间你也过得很幸福,不是吗?”菲尔直率地问,“时间已经过去了,这是不能改变的。不可能突然转化为不幸。”

他对她的晕眩、倾倒,就像站在一幅被禁的照片或是一件摄人心魄的艺术品面前……在墨西哥城那纵情的、无视过往的两年。它给予他的是种近乎虔诚的感觉。

明星的眼

一名天赋平平但运气尚佳的女制作人,新人男演员和女明星,演艺圈轶事。枯燥乏味的中年生活,脑海里时常忆起年少时光,回头看那或许已是自己人生的顶峰。也许当下也算是幸福罢,自家草坪的某个地方,“甚至能看到一小片海洋”。

她有一栋漂亮的房子,不算大,但对她来说正合适。从草坪上的某个地方,甚至能看到一小片海洋。

她想起十五岁时汽车后座上那些滚来滚去的啤酒瓶,每一个早晨他都和她做爱,而她那时候不知道自己是刚刚开始生活还是已经抛弃了生活

铂金

布赖恩偷情“联合酒店”餐厅钟点工帕梅拉,享受禁忌带来的喜悦,和对家庭更多的爱和投入,因为一对铂金耳坠东窗事发。岳父布鲁尔也被牵连进来,因为他与帕梅拉也有龌龊事。实际上真正掌控全局的是把帕梅拉玩于股掌之间的突尼斯人塔希尔。

他带着那种禁忌的喜悦,禁忌但无与伦比的喜悦回到家,拥抱他的妻子,和孩子们一起玩耍,或是为他们念书。禁忌的爱满足了他所有未被填满的欲望,他怀着一颗纯洁的心,从一个人的身边来到另一个人的身边。

棕榈阁

旧情人诺琳打来电话,勾起二十年前的往事。曾经三年形影不离,没有告诉他过他不想听到的事,了解他的工作,在电梯里还碰到过真实的他,但终究没在一起。二十年后重逢,可以再深入聊的已不多,礼貌地拒绝对方晚餐邀约后,阿瑟离开餐厅后在大街上泪流满面。

有些事她想告诉他,但还是没有说,那是他不想听到的事,至少她认为是这样。

波浪、海洋,白得令人目眩的沙。他们在西汉普顿度周末。火车上的座位坐满了,穿着T恤衫、胸肌发达的年轻男人们站在过道里开玩笑。诺琳坐在他身边,她身上的快乐像热一样散发出来。

曼谷

被旧情人数落,嘲笑和再次勾搭,邀约去曼谷“共享”莫莉但没有答应,因为有他爱的妻子和六岁的女儿,一个还能给她洗澡的年龄。“最好还是继续投入工作”,既然生活无法每一天都有狂喜,那就不必再去奋力追求对它的期望

“人不可能每天都狂喜。”

“是不能,但你可以有同样美妙的东西,”她说,“那就是对它的期望。”

往昔像潮水般突然而至,席卷过他的全身,不是真实的往昔,而是他忍不住去回忆的往昔。最好是继续投入工作。他知道她的皮肤摸起来的感觉,丝一般光滑。

詹姆斯·索特《暮色》(雷韵 译)

在丹吉尔的海滩上

西班牙,讨厌那里的男人,三个人漫游在海边小镇,终将消逝的一天;坐电梯下楼,像徐徐展开的命运;照在脚上的阳光轻薄而泛滥;索特对生命中永恒的瞬间很敏感,一直在不遗余力地捕捉它们

她喜欢这样的差事。这栋楼的小电梯升得很慢。等到以后,她走进去,小心合上身后的门。然后,以同样缓慢的速度,她一层接一层地下降,仿佛穿过了一个又一个十年。

妮科睡着了似的。他们静静躺着,双脚指向太阳。它的威力已经消退。风一路止歇下来;日光覆在他们身上,淡薄而又泛滥:温暖的片刻行将消逝。

美国快车

两名面貌难以分辨的美国律所精英,弗兰克和艾伦,在意大利度假漫游,寻找早已消逝的人生意义;城市分为上升的人和下降的人,生活的浮光掠影,不稳定的爱情和家庭,过去日子过于“生动”,现实和当下一潭死水。

如他所说,这座城市分为上升的人和下降的人,热闹餐厅里的人和大街上的人,等待的人和不必如此的人,门上有三把锁的人和在饰有银镜和胡桃木镶板的门厅里乘电梯上楼的人。

他们听那个发火的女人在厨房里大喊大叫,他们开车去小镇上,每晚都喝酒。他们有各自的房间,如同单间舱房,他们就像一艘渐渐隐没的小船上的乘客。

他们大笑,聊起过去的日子,那时他们每周挣八百美元,每天工作十到十二个小时。他们谈起维兰德和他鼻子上的红血丝。他总是用“生动”这个词,证词有点太生动了,过于生动了,相当生动的装潢风格。

异国海岸

保姆,女主人和五岁小男孩,家庭生活的琐碎疲惫,欲望和希望被偶然的邂逅点燃,不管身为什么角色,生活都在一点点腐败,它与一闪而现的激情,是索特小说的两大母题。后半段跳至女主人视角,情绪更加私人和冲动,像是在和生活“扭打”。

盖伊·特立斯《邻人之妻》(木风 / 许诺 译)

3

虽然她对这种要求感到惊愕,但对毫无抵触和别扭就愿意答应的自己感到更加惊愕,她那一刻是多么渴望取悦他,要在一群绝无疑心的乘客背后做这种事,甚至觉得兴奋。当她在黑暗中低下头,把他的下体含在嘴里时,不仅感到了爱情,也感到了戏剧性的自我觉醒。

5

编辑们最高兴的,就是有新闻既能满足他们谈论色情的兴味,又能抒发道德上的义愤。

50年代的新女人,外表正派,性欲却不可捉摸。

6

希克林案中,英国法庭判定,某本书中只要含有淫秽的段落,整本书都要被查禁,然而布伦南法官的措辞是全书的“意旨”是淫秽,该书才能被禁。

布伦南还定义淫秽作品“完全没有任何社会价值”,可以解释为一本书或一部电影只要提供了一点点“社会价值”,就可以逃脱审查;如果这是真的,对罗思的裁定就昭示了更大的自由。

13

布拉洛夫妇依旧是相配的一对,和今晚刚进门时并无不同——只是现在,一切都公开了,可他们的人性并没有变化。

15

他没什么改造世界的野心,只想要如实反映自己了解的世界,他认为,世界就是成千上万像他一样无名普通人的日常生活。

16

反过来,按摩师也看到了不少中年男人的沮丧无奈,他们的婚姻困境、工作问题,他们的幻想与不安。

17

他傍晚从办公室开车上山,心里不断琢磨着威廉森对小组成员的控制力,认为这不是因为他有什么了不起的智慧和活力,而是他利用了这些人生命中巨大的空虚感。

19

曾使他生活稳定的爱与秩序,不论是什么,都已经献祭给了一时兴起的试验与反复无常。

24

女权运动有影响力后,某段时间有一种氛围,如果你是女权主义者,你就得穿牛仔裤和军靴。所以突然之间,裸体和性爱成了剥削女性。

25

关键词是‘陌生’;如果一个男人是陌生人,他的下体也是陌生的,她不太可能想要它进来,因为这样她的人格就被侵犯了。但是如果它不是陌生的,是某个她认识、相信、想要发展关系的人的一部分,那她就能接受它、拥抱它、与之和谐共处。

野夫《江上的母亲》

江上的母亲——母亲失踪十年祭

为了求生,我不得不匆匆又出山。临行之际,母亲异样地拉着我的手说,你在武汉安顿好后,就接我过去吧!家里太空了,一个人竟觉得害怕。我突然发现母亲已经衰老了,她一生的坚强无畏似乎荡然无存,竟至一下虚弱得像一个害怕孤独的孩子。

一个68岁的老人,在经历了她坎坷备尽的生涯后,毅然地走向了深秋的长江。那时水冷如刀,朝阳似血,真难以想象我柔肠寸断的老母,是怎样一步几回头地走向那亘古奔流的大河的,她最后的回眸可曾老泪纵横,可曾还在为她穷愁潦倒的儿女忧心如焚。她把她的神圣母爱撒满那生生不息的浩荡之水,然后再将自己的苍老骨肉委为鱼食,这需要怎样一种勇毅和慈悲啊!

坟灯——关于外婆的回忆点滴

外婆骨子里面是个读书人,可惜生在一个旧式家庭,不看重对女儿的培养;加上生母早逝,父亲东渡,没有机会接受正规系统的教育,否则,她完全有可能成为一个才女。许多年来,她一直在繁忙的家务之余,坚持阅读的习惯;包含我上大学后的许多文科专业书籍,她都能读,还特别喜欢和我讨论。空闲时,她还爱练习毛笔书法,簪花小楷写得端端正正,你很难相信出自一个小脚老太之手。

许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会从一些异乡残梦中哭醒——我又看见了婆婆或者父母。梦破之际,泪干之余,总不免幻想,假设在人间之外真有一个阴间,那该多好啊!在这个世间走失的亲人,还能再另一个世界重逢,那死亡就变得毫不恐怖了。

但死亡又确实如同一张有去无回的车票,没有人真能告诉我彼岸的消息。那些先我而去的亲友都像失信的人,他们饮过忘川之水后,或者都已经记不得我们这些被拉下的孩子,使得偶尔的托梦也变得那么难以置信。

组织后的命运——大伯的革命与爱情

大伯顿时陷入了深深的失望,他发现组织的嘴脸原来竟是这样的莫测。当年那些并肩战斗的朋友,似乎也都失去了旧日的纯情,甚至言语中不免视他为一个机会主义者——我们浴血奋战终于成功之日,你们这些在白区享福偷生的人,还想来分享胜利果实吗?

即便有了如此真实的揭发,大伯又能如何呢?青春远逝,生命半残,他能够凭借这个去惩办那个仍高踞权位的人吗?他不就是造了一个谣言吗?他可以说他就是这样听说的,你又能如何?你们中断的爱情对革命没有任何损失,组织难道还会追究他不成?

那天,激动的大伯换上了整洁的封襟服装,让我赶紧擦拭窗户。临近中午,我听见一个宛若女生的恬美声音:“请问张志超先生是住这儿吗?”我赶紧回头,看见一个风韵犹存的老人略显局促地站着。她已星霜上头,鱼纹在脸,但是仍有一种高贵的美,在朴素的衣襟外流露。我急忙喊大伯,他从厨房冲出来,站在檐下的石阶上,陡然像石雕一样呆望着来人。尽管这是相约已久的聚首,但两个老人彼此瞩望着对方的容颜,依旧一时不敢相认;或者说他们一生的期许、渴望、误会和寻觅,积淀了万千酸苦,真正重逢之时,却顿时遗忘了语言。

地主之殇——土改与毁家纪事

土改的后遗症还远远不止这些。从这时开始的划分阶级成分并由此提升的阶级斗争学说,是二十世纪下半页最可笑也最悲哀的虚构。在一个号召平等自由的社会里,人却被分成三六九等,最高当局故意蛊惑的仇恨和阵线,迫使所有的人与邻为壑,互相撕咬。传统的仁义礼信等美德荡然无存,底线伦理从此不再。大家一起崇尚假恶丑,以穷为美,整个社会充满了打家劫舍的气氛。

在我成长的岁月里,我的父亲从来不给我们讲述他的一切历史。他作为一个老党员,一个基层干部,因为出身的缘故,始终如履薄冰地工作,仿佛还要为他的父亲向这个社会偿还债务。他不敢与老家联系,至死也不还乡,小心翼翼地回护着他心中的伤口。

闲话王朔

王朔也许在世人心里,不是什么好鸟,我也不觉得他有多么崇高。但比起这个社会的多数文人,我觉得他活得真实,活得像他自己,活得性情天然。当多数人都在伪饰下正襟危坐的时候,这厮却在那里率性任情的胡作非为,我就喜欢这样的人。

“革命时期”的浪漫

我们喜欢背对着海水座谈,海浪不时地打过来,把我们朝岸上推。那时的形势已经开始紧张起来,暮色日渐加深我内心的幽暗。我对这场运动的真实看法,开始在她面前袒裎相露。她无意政治,却因我而不得不北望京华,夙夜兴叹。我们徘徊在水与岸之间,很难预知浪涛究竟会将我们打向哪一边。那时,我们联手都未曾相挽,其实在人世的风波中,原是很容易失散的。

从青春革命到醇酒妇人,这几乎是我们那一代多数人的宿命,虽然并不曾为当初的激情理想和轻生躁进而后悔,但所有的浪漫最终都会复归于现实。而现实的铁栏,何曾有过稍懈。那些被改变的命运,相对于那些被毁弃的命运来说,却又终归是轻如鸿毛的。而我们在苦难中所经历的温情,已然是苍白岁月里的灿烂底色,对此我们又何能怨怼。

章诒和《这样事和谁细讲》

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父亲与翦伯赞的交往

身为学者,秘密中共党员和统战高手,史学家翦伯赞在“人民当家作主”的年月虽也曾位高权重,但终究敌不过残酷的政治现实,携思想和治学上的坚守,在文革伊始与妻子一同服药自尽。作者一九四二年出生于“陪都”重庆,章家与翦家在半山新村是邻居,自此结缘。五七年“反右”运动中,北大历史系主任翦伯赞积极拥护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体现了政治上的老道。

文章借此展开,详述了父亲章伯钧陷入漩涡后与民盟同僚的一次集体会面,和后来与翦的一次单独会面,渴望被理解的父亲从民盟老友的冷漠中体会到自己的幼稚,而翦虽然没有(也不能)说太多掏心窝子的话,但仍然坦诚地点出了父亲没有意识到的也是真正的问题(他与毛主席之间“关系变了”),一前一后对比,冷暖自知。

“反右”斗争后,翦的学术活动达到高峰,马克思主义历史观成为不折不扣的官方权威,但六十年代愈演愈烈的政治斗争不断冲击翦的底线,主张教育为政治服务的他也绝不容忍前者如此低级地伺候于政治。父亲在六一年统战部组织的海拉尔避暑期间与翦见过一面,这时对很多问题“想不通”的人已经从四年前的父亲变成了表面上仍然光彩照人的翦伯赞。

六六年“文革”爆发,姚文元对吴晗《海瑞罢官》的批判彻底把翦激怒,此时竟不知深浅的他在运动中迅速被揪出,虽然一度被“给出路”,但还是由于牵连刘少奇的定案问题而被逼自杀,留下“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的字条离开人世。作者写道,“陡峭造就高贵。一个坚毅顽强的人,就这样骤然消失。翦伯赞的马克思主义史学成果多有不足,但他的灵魂洁白如雪。”

满腔心事向谁论——父母和千家驹

经济学家千家驹作为人文学科学者,将自己对国家政治经济事务直言不讳的建言献策视为分内之事,因此也在八十年代末成了“异类”,逃往美国以退为进,还被民盟“吊销”了副主席职务。在“反右”运动中,他在民盟内部主导了对罗隆基的批判,很快将自己从“中右”的身份挪到“左”边,虽然十分现实,但谁都知道左右摇摆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常态。

父亲对千家驹十分器重,“百花齐放”期间,千被提议担任民盟政治性刊物《争鸣》的主编,积极促进了高级知识分子自由讨论的风气,选择发表的文章重在言之有物,持之有理,而不是立场为先。政治风向变化之后,在科学界被划到“中右分子”的千家驹回到民盟成了一个左派,积极批判别人和自己,迅速与章、罗划清界线。虽然行动上积极,但他的内心是矛盾复杂的,多次为“划右”学者求情,也曾向李维汉写信抱怨“打击面过宽”。谁曾想老人家要的就是全面打击!

文革期间,千自杀未果,发妻杨音梨不久去世,他为自己无力保护自己的妻子而感到悲痛不已。后下放到“南大荒”盘锦,怀着戒慎恐惧待了整整三年,这段以劳动为惩罚的岁月让他深感生命的渺小,除了叩头认罪和唾面自干以外别无他所。一九七二年回京休假后他决定不再回去,算是“自我结业”,这个举动让绝大多数朋友从此不再敢与他往来。

打倒“四人帮”后,右派悉数平反,只保留了包括章、罗在内五名民主党派人士,千对此尤为不满,逢人必讲“章罗联盟”是个冤案,在低调举办的章伯钧九十周年诞辰纪念会中,他对那些早已官复原职和尽讲些场面话的旧同事深感失望。三年后罗隆基诞辰纪念会,千虽然没有在官方名单中但仍然主动站起来发言,谈到了自己对罗的斗争本质上是错误的,罗因为讲实话、讲真话被划为右派,自己还身为积极分子参与其中,让他一直心里很不安,又接着讲到“章罗联盟”是千古奇冤,情绪激动,刻板的会场顿起波澜。

八九年四月的《世界经济导报》上有两篇文章引人注目,其中一篇就是千家驹的《倒退不是没有可能——读李鹏〈政府工作报告〉》,在特殊时期,这个出自一个传统文人士大夫道德信念的举动,让人看到了他的锋芒和光芒,而相形见绌的是其他民盟头目在风波后迅速在暴力面前乖乖驯服。千后来在美国待的三年仍然心系时局,耐不住寂寞的他发表了《致中共元老陈云、薄一波的公开信》,文章附录刊登了这封信全文,字里行间对“反西化”和“反和平演变”的论述,尽显飞扬之气。

九二年经领导人批准后回国不久,作者便在电视上看到他讲自己学习“三个代表”的收获,这个九旬老人的被动“亮相”令人唏嘘不已。“我”对千的晚年是怎样度过的无从知晓,但“不管如何生活,其内心深处定是寂寞如沙。”作者最后感慨道,“对待政治人物,历史看似有情,归根到底是很无情的。仕途失意者如此,政治成功者亦如此。”

无家可归——罗隆基的情感生活

罗隆基的情感生活伴随了他的一生,童年时期母爱的缺失让他不断地从女性身上寻求依赖,两段婚姻的失败,尤其是与王右家十三年的感情以她骤然离去为终结,促成了后来在感情生活中更加轻浮和多变。文章大段摘抄了罗隆基一九四六年的日记,和他自己在一九六五年(也是去世的那一年)写的“简化年谱”。后者行文极其简单,每一年只用一两句话描述自己所做的(重要的)事,但前前后后出现了许多女人的名字,几乎是一年一换,结识,交往甚密,通信,接吻等等,这部对自己的编年更像是一部“恋爱总结”。

罗的第二任妻子王右家,有传言称是曹禺剧目《日出》中陈白露的原型,聪颖豪爽,个性很不一般,结识初期在罗还有家室的情况下就与其公开同居,正式结婚后俨然一个沙龙女主人。彼时春风得意的罗隆基家里宾客如云,周恩来也对王青睐有加(反过来王对邓颖超则看不大惯,说她满嘴无产阶级革命,其实接触多了本质和普通女人没有多大区别,一样爱美爱慕虚荣)。十余年后,生性风流的“骡子”终于还是因为自己到处沾花惹草惹怒了王右家,后者一九四六年毅然选择离开。

王离开后,罗感到生不如死,写下万字长文《无家可归》,朴素的字句中款款深情,让人发现他的内心深处,其实只装了王一个人。这本其实是用王右家所购的稿纸写成的文字被他用白丝线仔细装订好,随身携带,至死都留在身边。

通过罗在一九四六年的日记和后来的“简化年谱”,可以清晰发现“丢妻”后的他彻底走上了泛情道路,经常同时周旋在数个女人之间,而且她们都还很不一般。本就持西化爱情观的他在王离去后不再在乎爱情里的神圣感和严肃性,全凭热情、冲动和心血来潮。一九四五年,一年里罗同时与刘王立明和史良亲近到可以谈婚论嫁的地步,第二年,春天在北京与邵慈云相识恋爱,秋天又与浦熙修交往甚密,名演员,友人的女儿,部门属下,全都出现在他的“年谱”中,甚至在五七年“反右”运动轰轰烈烈之时,罗在结束二十天外事活动后回国的第二天仍与周惠明约会,“她第一次吻我”,罗在“年谱”里清楚记得。

这段时期与罗关系最密切的报人浦熙修和秘书邵慈云,也是民盟在批判罗隆基的大会上揭发他最凶的人之一,特殊时期,罗感情上的“不认真”换来的只是残酷的背叛和抛弃。运动初期邵慈云是少数的仍留在罗身边的人,但其实在陪伴的同时已经在背后偷偷准备材料,罗仍“天真”地对此大为感动,甚至在邵第一次检举后还当面问她为什么不提前告知。这份天真也是罗隆基整个人生的写照,虽然在政治成就、治学、声望和为人上均不是民主人士中最顶尖的,但“我”仍觉得对他要充分理解和宽容,并坚定地认为他在那个年代是极为独特的,作者写道,“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远胜于我们称颂的伟人和此后被复制出的伟人。”

此生为何——李文宜,一个交叉党员的工作与生活

交叉党员李文宜,肩上担负着统战工作重任,却也因此“两头不是人”,在学者和知识分子如云的民主阵营里由于文化水平低而自卑,在执政党中因为不是重要角色而常需要“摸着石头过河”,开展工作更多是在指示不明确情况下的“揣摩圣意”。这位小愚眼里的李阿姨,到头来心肠不坏,却也在几十年里出于形势和职责所在做了不少“坏事”,虽活到近百岁高寿但仍令作者慨叹,此生为何。

年轻时的李文宜是个十足的进步青年,三段婚恋都和革命密切相关,第一任丈夫罗亦农是中共早期重要领导人,结婚后四个月遇刺。丈夫遇害后,终日流泪的李仍能够冷静指出他性格上的自负和个人英雄主义思想,并主动提出去苏联留学。第二段婚姻导致她被开除党籍,但她仍然坚决追随党,并在与第三任丈夫周新民结识后,彻底扭转并从此决定了自己后半生的命运。

周与李同为交叉党员,平易近人,为人低调,因此博得不少人缘,但与此同时也由于照搬中共工作的套路,和相对较低的文化水平,和民盟核心人物走得并不近,也完全不是一路人。建国前交叉党员均为秘密身份,是中共“眼线政治”和统战工作的重要棋子,反右运动前,李始终处在政治优越和文化自卑的矛盾中,运动和文革开展后,终于到她扬眉吐气了。

“文革”之初,胡愈之和李文宜任民盟中央“文革”办公室主任和副主任,由于当时统战部内部也乱成了一锅粥,虽然都同意运动是一定要搞的,但统战各头目对怎么搞一直讨论不出结果,一心想要做具体工作的李因此对组织很不满。反右运动后红得发紫的吴晗在“文革”中一夜坠入地狱,一直把吴当成是“坏人”的父亲在牛棚里也没有交代关于他的任何事情,而李文宜却写出了一份很厚实的材料,把自己和吴晗袁震夫妇早年在昆明共同生活的家长里短说得一清二楚,并总结道“吴晗夫妇自私自利、刻薄势利、品质不好是由来已久的。”

文章还介绍了文学史家张毕来在“文革”中被斗的经历,李文宜起初内心是有矛盾的,向统战部坦承自己在思想感情上“没有把他当敌人看待”。张被抄家四天后他的两个孩子找到李,后者把这件事也一五一十地汇报上去,令作者很不解,尤其是信里两个明显涉世未深却又抱有坚定革命信仰的孩子,渴望与父亲划清界限,是那个年代“仇恨教育”的真实写照。

文章引用了七零年李文宜汇报史良和胡愈之的材料,其实就是密告,里面写的是他们二人觊觎人大副委员长位置的小心思,这在作者看来再正常不过,李在背后“捅一刀”的行为实属不堪。她也汇报自己,一份七二年的材料详细反映了自己的住房问题,对级别和待遇的锱铢必较让作者觉得可笑。当然她也自我检查了一辈子,从她反复交代的“右倾情绪”里,作者看到了李虽然工作体面,但精神无疑是疲惫的,职业和职责始终在对抗人性的怜悯,毫无自由可言。

李阿姨算是作者家里的老熟人,几十年风风雨雨,早已“知人知面又知心”,很多让人如鲠在喉的时刻,如今想来或许也会像父亲当年那样,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什么别的可多说。作者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已经白发飘萧,面容慈祥,离别时还执意要送一个小礼物,并送我们母女二人到车站。这个场景既真实又虚幻,正如李文宜清晰又糊涂的一生。“她的心肠并不坏,但吃着这么一碗饭。于是,人就像书页,每一页都有了正面和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