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笔记二:腐气书生及奇人奇艺

腐气书生:《范长白》《炉峰月》《斗鸡社》

张岱的笔触以描写风物和景致见长,相比而言,整部《陶庵梦忆》下来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小人物其实并不多。虽然个人经历丰富,也见过世事变迁,但张岱的“朋友圈”还是以“同道中人”为主。退一步讲,《梦忆》的诸篇章也不以人物“脸谱”为线索,所以对人物性格的多样性以及精彩程度我们也不应过多要求。不过,他们大多是一介书生,纵然个人的嗜好有千百变,但为人的基准,骨子里的性格,和深究起来的可爱之处,还是颇为相似的。《梦忆》长卷的众多“方物”里面,书生身上的酸腐之气,自然也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开山堂小饮,绮疏藻幕,备极华褥,秘阁清讴,丝竹摇飏,忽出层垣,知为女乐。饮罢,又移席小兰亭,比晚辞去。主人曰:“宽坐,请看‘少焉’。”余不解,主人曰:“吾乡有缙绅先生,喜调文袋,以《赤壁赋》有‘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句,遂字月为‘少焉’。顷言‘少焉’者,月也。”故留看月,晚景果妙。

这个小段落来自《卷五·范长白》,作者来到林木秀润,奇石万状的天平山范长白园,和主人一道饮酒作乐。本是一篇略有些平淡懒散的游记,但结尾处的这个小段子,读罢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昵称月亮为“少焉”,能联想到的读书人应该不会少,但真正敢用在生活中的,怕是没有几个。想想看,主客端坐在小兰亭中,煞有其事地说自己在观看“少焉”,应是只有在当年那个太平岁月里才可能发生的事。张岱把这个“典故”特意摘出来,一字一句收录到《梦忆》里,并作为《卷五》的首篇,想必是相当怀念那个时候的爽朗心境。

炉峰绝顶,复岫回峦,斗耸相乱。千丈岩陬牙横梧,两石不相接者丈许,俯身下视,足震慑不得前。……

丁卯四月,余读书天瓦庵,午后同二三友人登绝顶,看落照。一友曰:“少需之,俟月出去。 胜期难再得,纵遇虎,亦命也;且虎亦有道,夜则下山觅豚犬食耳,渠上山亦看月耶?”语亦有理。四人踞坐金简石上。

这一篇就更有意思了。《卷五·炉峰月》里说到张岱和友人计划夜登炉峰绝顶,只为赏月,但出发前又畏惧山路险恶,恐老虎出没。大家心里都在打鼓之际,一友人安慰大家说,如此好的日子,遇上了老虎那也是命中注定,况且,“虎亦有道”,大晚上的肯定都下山觅食了,哪会跟我们一样上山赏月呢?这个自我安慰可爱至极,透着读书人特有的天真和情趣。不管是否真的认同,张岱接下来依旧肯定道“语亦有理”——这和上一篇的“晚景果妙”有异曲同工之处,最终,“张岱们”已经不在乎月夜是否真得醇美,或者登山路途是否真得安全,有了“少焉”这个形式化的符号和“虎亦有道”如此“站得住脚”的“歪理”,这段经历本身终将是段美好的回忆。

天启壬戌间好斗鸡,设斗鸡社于龙山下,仿王勃《斗鸡檄》,檄同社。仲叔秦一生日携古董、书画、文锦、川扇等物与余博,余鸡屡胜之。仲叔忿懑,金其距,介其羽,凡足以助其腷膊敪咮者,无遗策。又不胜。人有言徐州武阳侯樊哙子孙,斗鸡雄天下,长颈乌喙,能于高桌上啄粟。仲叔心动,密遣使访之,又不得,益忿懑。一日,余阅稗史,有言唐玄宗以酉年酉月生,好斗鸡而亡其国。余亦酉年酉月生,遂止。

虽然也是腐气书生一枚,但张岱在文字中对自己这一面的表露还是相当收敛的,很难看到如同“少焉”和“虎亦有道”这样的字句从他自己口中说出。这篇《卷三·斗鸡社》倒是可窥探其中一二。从斗鸡中收获了无穷乐趣的他,最终竟因为读到史书里对唐玄宗败国的记述而断然了了这个爱好,也是十分可爱。“掐指一算,我也是酉年酉月生人,看来还是不要再斗鸡下去了。”这份“假正经”背后的轻松,和一本正经地检讨自己玩物丧志比起来,总是要成熟和大气许多。

奇人奇艺:《柳敬亭说书》《彭天锡串戏》

书生的酸腐气再可爱,也是局限在刻板的条条框框中的,读多了发觉也就那么一回事,甚至酸腐最终也成了迂腐。和他们比起来,真正有人格魅力反倒是《梦忆》中偶尔提及的几位民间艺人,比如柳敬亭和彭天锡。在这些人面前,“张岱们”应该是毕恭毕敬的,肚子里装着和自己差不多的墨水,但又活出来自己未曾有的洒脱,放到哪个读书人身上都会羡慕几分吧。

南京柳麻子,黧黑,满面疤癗,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善说书。一日说书一回,定价一两,十日前先送书帕下定,常不得空。南京一时有两行情人:王月生、柳麻子是也。

余听其说《景阳冈武松打虎》白文,与本传大异。其描写刻画,微入毫发,然又找截干净,并不唠叨。勃夬声如巨钟,说至筋节处,叱咤叫喊,汹汹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内无人,謈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闲中着色,细微至此。……

《卷五·柳敬亭说书》聊到南京这位柳麻子,可以说是一位奇人了,样貌奇丑的他,凭借三寸之舌,也成了城中的“行情人”(注:走红的人),想必是本领非凡。张岱描述其说《武松打虎》一段,精彩纷呈,甚至可以想见当时听书时的热闹场面。但文章一开头的八个字才是真正抓住我的地方,“悠悠忽忽,土木形骸”。这其实是张岱引自《世说新语》描述刘伶的话,有了这八个字,后面的“善说书”一下子就灵动了不少。而由此读全文,读后来对《武松打虎》的描述,便不再仅仅是对一项技艺的观摩,而是对一个人,甚至一类人的反复琢磨、“细嚼慢咽”了。我读到这里不自觉想到《五柳先生传》开头处的“因以为号焉”,这不经意的五个字其实是全篇的题眼,这里也是一样,正是有了上文的“悠悠忽忽,土木形骸”,下面的“叱咤叫喊,汹汹崩屋”才会显得那么合情合理。

彭天锡串戏妙天下,然出出皆有传头,未尝一字杜撰。曾以一出戏,延其人至家,费数十金者,家业十万,缘手而尽。……

天锡多扮丑净,千古之奸雄佞幸,经天锡之心肝而愈狠,借天锡之面目而愈刁,出天锡之口角而愈险。设身处地,恐纣之恶不如是之甚也!……盖天锡一肚皮书史,一肚皮山川,一肚皮机械,一肚皮磥砢不平之气,无地发泄,特于是发泄之耳。

余尝见一出好戏,恨不得法锦包裹,传之不朽。尝比之天上一夜好月,与得火候一杯好茶,只可供一刻受用,其实珍惜之不尽也。桓子野见山水佳处,辄呼“奈何!奈何!” 真有无可奈何者,口说不出。

《卷六·彭天锡串戏》的精彩之处在于结尾,借桓子野之口,道出了面对世间美好想要珍惜却又“珍惜之不尽”的微妙感受,可算是张岱阅戏之后端坐下来,对自己亲历过的奇人奇艺作出的结语。我想也正是由于这份“无可奈何”,张岱才有心气、有魄力通过《陶庵梦忆》,在“鸡鸣枕上,夜气方回”之际把自己大半生之所见“法锦包裹,传之不朽”。在“恨不得”三个字里,我们清晰地感受到了张岱对“好人”“好戏”发自肺腑的欣赏和热爱。

《陶庵梦忆》笔记一:《自序》及丝竹风雅

关于《自序》

读这本《陶庵梦忆》大致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读《自序》,第二部分则是余下八卷百余篇短文。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读完全书回过头看,《自序》里张岱字里行间的凄婉追思,和《梦忆》正文中流露的情感其实大相径庭。如果抛下《自序》而纵观全书,你会觉得这是一部“大观园”式对旧时风物的悉心记录——《自序》中“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般的悲怆,不易读得出来。然而,这本书的精妙就在于它不仅仅是一部“风物志”,琳琅满目的故园烟火背后,埋藏了作者深深的家国情思,而《自序》就是这份情思的最终出口。

在《梦忆》面前,我很欣赏张岱不把“梦”和“忆”囫囵地搅在一起,在回忆中混入太多“今非昔比”般的惆怅,不免落入俗套。回忆就是回忆,过去就是过去,它已发生,已存在,而且它的精彩与其今日之不复毫无关联。总结这本《陶庵梦忆》,我喜欢作者在《自序》中仅凭寥寥数语便道尽人生起伏的“轻巧”,但更欣赏他在其后每一篇文字里对过往描摹的细致和“扎实”。作者说这本书来自于“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感怀过去不难,但平和而完整地道出其中的点滴却并不容易。这一点张岱是我们的榜样。

丝竹风雅:《丝社》《闵老子茶》《奔云石》《栖霞》《湖心亭看雪》

从篇幅上看,《陶庵梦忆》里讲得最多的就是文人们那些点雅兴。乐音,甘茶,怪石,出游,能让“张岱们”嚼得出生活滋味的,无外乎这些东西。虽然我们如今已不再对这些“旧玩意儿”那么心之所向,但从书影音中获得的心神喜悦却完全是古今相通的。

也许有人会觉得这些“雅兴”不免流于形式,一块石头的样子,至于这么大惊小怪么,但在我看来,有时形式本身就是通向精神愉悦最直接的方式。读马尔克斯,看小津,不在于他们的文字和影像背后有多少真理和“绝对的”趣味,而是借此把自己暂时放下,全盘接受另一种看世界的角度,并任其左右。古人寄托于丝竹风雅并从中获得的,应与此并无二致。

……幸生岩壑之乡,共志丝桐之雅。清泉磐石,援琴歌《水仙》之操,便足怡情;涧响松风,三者皆自然之声,正须类聚。偕我同志,爱立琴盟,约有常期,宁虚芳日。杂丝和竹,用以鼓吹清音;动操鸣弦,自令众山皆响。非关匣里,不在指头,东坡老方是解人;但识琴中,无劳弦上,元亮辈正堪佳侣……

《卷三·丝社》里面,最吸引我的不是“丝桐”、“涧响”、“松风”三者合一时的美妙,而是张岱在东坡和陶潜的“琴事”中得到的乐趣。尤其是后者,“但识琴中,无劳弦上”,如果你懂得琴,又何须亲自奏出琴上美妙的音乐呢?看似荒谬,仔细想来却觉得很有道理。如果“琴趣”只在“弦上”,那么它在“涧响”和“松风”面前,怕是要渺小和局限了许多。

……导至一室,明窗净几,荆溪壶、成宣窑磁瓯十余种,皆精绝。灯下视茶色,与磁瓯无别,而香气逼人,余叫绝。余问汶水曰:“此茶何产?” 汶水曰:“阆苑茶也。”余再啜之,曰:“莫绐余!是阆苑制法,而味不似。”汶水匿笑曰:“客知是何产?”余再啜之,曰: “何其似罗岕甚也?”汶水吐舌曰:“奇!奇!”余问:“水何水?” 曰:“惠泉。” 余又曰:“莫绐余!惠泉走千里,水劳而圭角不动,何也?” 汶水曰:“不复敢隐。其取惠水,必淘井,静夜候新泉至,旋汲之。山石磊磊,藉瓮底,舟非风则勿行,放水之生磊。即寻常惠水犹逊一头地,况他水耶?”又吐舌曰:“奇!奇!”言未毕,汶水去。少顷,持一壶,满斟余曰:“客啜此。”余曰:“香扑烈,味甚浑厚,此春茶耶?向瀹者的是秋采。”汶水大笑曰: “予年七十,精赏鉴者,无客比。”遂定交。

张岱爱茶,《露兄》里说,“七家常事,不管柴米油盐酱醋”。《卷三》中有不少写泉写茶的篇目,《褉泉》《兰雪茶》,还有这篇《闵老子茶》,读罢便知张岱的舌尖对茶有极高的品鉴能力。在我看来,整部《陶庵梦忆》,最能代表作者眼中人与自然关系的,便是泉水和茶,也往往在这些篇目中,我们能看到最纯粹、最清澈的那个张岱,和他眼中的自然。访褉泉时,“走看其色,如秋月霜空”,冲兰雪茶,色“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泉水和茶水本平淡无奇,但在张岱眼中却是秋月和初曙那般美好的景致,没有一颗澄澈的心,怕是写不出这样的比喻的。

南屏石,无出“奔云”右者。“奔云”得其情,未得其理。石如滇茶一朵,风雨落之,半入泥土,花瓣棱棱,三四层折。人走其中,如蝶入花心,无须不缀也。

黄寓庸先生读书其中,四方弟子千余人,门如市。……

……丙寅至武林,亭榭倾圮,堂中窀先生遗蜕,不胜人琴之感。余见“奔云”黝润,色泽不减,谓客曰:“愿假此一室,以石磥门,坐卧其下,可十年不出也。”客曰:“有盗。”余曰:“布衣褐被,身外长物则瓶粟与残书数本而已。王弇州不曰:‘盗亦有道也’哉?”

《卷一·奔云石》和其他写“石”的篇章相比,有几分特别之处。《天砚》《花石纲遗石》聚焦的是文人墨客之兴,在怪石面前,人们禁不住大呼“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或是如《于园》中,在妙石面前感叹“以世守此二石何如”。这些都是对自然鬼斧神工的惊叹,不过读罢也就莞尔一笑,风雅背后嚼不出什么余味来。“奔云”不同于他石,多了一份对故人的追思,“亭榭倾圮”之际,奇石仍“色泽不减”,读到这里我大致明白了几分何以古人对石头青睐有加。倒不仅仅是石头比人更经得起风霜,而是经历了风霜的人能从石头身上拾起不少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山顶怪石巉岏,灌木苍郁,有颠僧住之。与余谈,荒诞有奇理,惜不得穷诘之。日晡,上摄山顶观霞,非复霞理,余坐石上痴对。……一客盘礴余前,熟视余,余晋与揖,问之,为萧伯玉先生,因坐与剧谈,庵僧设茶供。伯玉问及补陀,余适以是年朝海归,谈之甚悉。《补陀志》方成,在箧底,出示伯玉,伯玉大喜,为余作叙。取火下山,拉与同寓宿,夜长,无不谈之,伯玉强余再留一宿。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随张岱一起出游,除去路边的风景和愉快的心情以外,最让人欢欣的是路上偶遇的同游人——也就是《不系园》里说到的“不期而至”。《卷三·栖霞》里面,他能与山顶的“颠僧”诘辩良久,又同伯玉先生长谈两夜,“交友”俨然成了观霞之行的真正主题。眼前的“长江帆影”和“山河辽廓”纵然美好,但若没有后来的偶遇,怕是此行也不会给张岱留下这样温暖的回忆。

后一篇《湖心亭看雪》则是名篇,“大雪三日”,天与山“上下一白”,“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自是良辰美景,不过这些都比不过在亭上遇见与自己有相同志趣的人来得激动人心。与《栖霞》一样,《湖心亭看雪》里张岱也用到“大喜”来形容所遇之人,不难想到,真正“大喜”的恐怕不只伯玉先生和亭上“铺毡对坐”的那两位路人吧。

张岱《陶庵梦忆》(续)

《卷三·丝社》:“器由神以合道,人易学而难精。幸生岩壑之乡,共志丝桐之雅。清泉磐石,援琴歌《水仙》之操,便足怡情;涧响松风,三者皆自然之声,正须类聚。偕我同志,爱立琴盟,约有常期,宁虚芳日”,“非关匣里,不在指头,东坡老方是解人;但识琴中,无劳弦上,元亮辈正堪佳侣。”生岩壑之乡,志丝桐之雅,但识琴中趣,无劳弦上声。

《卷三·褉泉》:“甲寅夏,过斑竹痷。取水啜之,磷磷有圭角,异之。走看其色,如秋月霜空。噀天为白;又如轻岚出岫,缭松迷石,淡淡欲散”,“辩褉泉者无他法,取水入口,第挢舌舐腭,过颊即空,若无水可咽者,是为褉泉”,“会稽陶溪,萧山北幹,杭州虎跑,皆非其伍,惠山差堪伯仲。在蠡城,惠泉亦劳而微热,此方鲜磊,亦胜一筹矣。”人杰地灵之处,水品必佳。

《卷三·兰雪茶》:“杂入茉莉,再三较量,用敞口瓷瓯淡放之,候其冷,以旋滚汤冲泻之。色如竹箦方解,绿粉初匀,又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取清妃白,倾向素瓷,真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也。”制茶不可马虎,兰雪茶之色香,得来不易。

《卷三·闵老子茶》:“导至一室,明窗净几,荆溪壶、成宣窑磁瓯十馀种,皆精绝。灯下视茶色,与磁瓯无别,而香气逼人,余叫绝”,“其取惠水,必淘井,静夜候新泉至,旋汲之”,“余曰:‘香扑烈,味甚浑厚,此春茶耶?向瀹者的是秋采。’汶水大笑曰:‘予年七十,精赏鉴者,无客比!’遂定交。”明窗灯下,品茶饮泉水之趣,不易复得。

《卷三·天镜园》:“坐对兰荡,一泓漾之,水木明瑟,鱼鸟藻荇,类若乘空。余读书其中,扑面临头,受用一绿,幽窗开卷,字俱碧鲜”,“园丁划小舟拾之,形如象牙,白如雪,嫩如花藕,甜如蔗霜。煮食之,无可名言,但有惭愧。”园林以水为胜,然不止于水,有书读,有笋食,乐哉快哉。

《卷三·斗鸡社》:“一日,余阅稗史,有言唐玄宗以酉年酉月生,好斗鸡而亡其国。余亦酉年酉月生,遂止。”阅史亦有助于止斗鸡,真读书人也。

《卷三·栖霞》:“山顶怪石巉岏,灌木苍郁,有颠僧住之。与余谈,荒诞有奇理,惜不得穷诘之。日晡,上摄山顶观霞,非复霞理,余坐石上痴对”,“伯玉问及补陀,余适以是年朝海归,谈之甚悉”,“取火下山,拉与同寓宿,夜长,无不谈之,伯玉强余再留一宿。”游山水之乐,在其所遇游人之乐。

《卷三·湖心亭看雪》:“雾淞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雪大人痴,鸟声俱绝,云天山水一白。

《卷四·不系园》:“至定香桥,客不期而至者八人:南京曾波臣,东阳赵纯卿,金坛彭天锡,诸暨陈章侯,杭州杨与民、陆九、罗三,女伶陈素芝”,“与民复出寸许界尺,据小梧,用北调说《金瓶梅》一剧,使人绝倒。是夜,彭天锡与罗三、与民串本腔戏,妙绝;与楚生、素芝串调腔戏,又复妙绝”,“余曰:‘……旻脱缞衣,缠结,上马驰骤,挥剑入云,高十数丈,若电光下射,执鞘承之,剑透室而入,观者惊栗。道子奋袂如风,画壁立就。章侯为纯卿画佛,而纯卿舞剑,正今日事也。’纯卿跳身起,取其竹节鞭,重三十斤,作胡旋舞数缠,大噱而罢。”不系园,不期客,亦不乏裴旻舞剑,道子画壁之乐。

《卷四·二十四桥风月》:“茶博士不好请出,惟作呵欠。而诸妓醵钱向茶博士买烛寸许,以待迟客;或发娇声,唱《劈破玉》等小词;或自相谑浪嘻笑,故作热闹,以乱时候。然笑言哑哑声中,渐带凄楚。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摸黑如鬼。见老鸨,受饿受笞俱不可知矣”,“余曰:‘何谓也?’曰:‘王公大人侍妾数百,到晚耽耽望幸,当御者不过一人。弟过钞关,美人数百人;目挑心招,视我如潘安,弟颐指气使,任意拣择,亦必得一当意者呼而待我。王公大人岂过我哉!’”二十四桥纱灯百盏,然笑声热闹中,是悲是喜,俱不可知。

《卷四·方物》:“越中清馋,无过余者,喜啖方物。北京则……苏州则带骨鲍螺、山查丁、山查糕、松子糖、白圆、橄榄脯;嘉兴则马交鱼脯、陶庄黄雀;……杭州则西瓜、鸡豆子、花下藕、韭芽、玄笋、塘栖蜜桔;……台州则瓦楞柑、江瑶柱;浦江则火肉;东阳则南枣;山阴则破塘笋、谢桔、独山菱、河蟹、三江屯蛏、白蛤、江鱼、鲥鱼、里河鰦”,“耽耽逐逐,日为口腹谋,罪孽固重。但由今思之,四方兵燹,寸寸割裂,钱塘衣带水,犹不敢轻渡,则向之传食四方,不可不谓之福德也。”四方兵燹之时,思太平盛世之方物,不可不谓之福德。

《卷四·祁止祥癖》:“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庛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阿宝妖冶如蕊女,而娇痴无赖,故作涩勒,不肯着人。如食橄榄,咽涩无味,而韵在回甘;如吃烟酒,鲠䭇无奈,而软同沾醉。初如可厌,而过即思之。”有癖之人有深情,有真气,初如可厌,过即思之。

《卷五·范长白》:“桥尽抵园,园门故作低小,进门则长廊复壁,直达山麓。其绘楼幔阁,秘室曲房,故故匿之,不使人见也”,“渡涧为小兰亭,茂林修竹,曲水流觞,件件有之。竹大如椽,明静娟洁,打磨滑泽如扇骨,是则兰亭所无也。地必古迹,名必古人,此是主人学问。但桃则溪之,梅则屿之,竹则林之,尽可自名其家,不必寄人篱下也”,“饮罢,又移席小兰亭,比晚辞去。主人曰:‘宽坐,请看‘少焉’。’余不解,主人曰:‘吾乡有缙绅先生,喜调文袋,以《赤壁赋》有‘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句,遂字月为‘少焉’。顷言‘少焉’者,月也。’故留看月,晚景果妙。”范长白园,兰亭所无。左桃源,右孤山,尽可自名其家。

《卷五·于园》:“再后一水阁,长如艇子,跨小河,四围灌木蒙丛,禽鸟啾唧,如深山茂林,坐其中,颓然碧窈”,“余见其弃地下一白石,高一丈,阔二丈而痴,痴妙;一黑石,阔八尺,高丈五而瘦,瘦妙。得此二石足矣,省下二三万收其子母,以世守此二石何如?”人为石痴。

《卷五·炉峰月》:“一友曰:‘少需之,俟月出去。胜期再难得,纵遇虎,亦命也;且虎亦有道,夜则下山觅豚犬食耳,渠上山亦看月耶?’语亦有理”,“次日,山背有人言:‘昨夜更定,有火燎数十把,大盗百馀人,过张公岭,不知出何地?’吾辈匿笑不之语。”登绝顶看月,纵畏虎,亦前行。

《卷五·湘湖》:“盖西湖止一湖心亭为眼中黑子,湘湖皆小阜、小墩、小山乱插水面,四围山趾,棱棱砺砺,濡足入水,尤为奇峭。余谓西湖如名妓,人人得而蝶亵之;鉴湖如闺秀,可钦而不可狎;湘湖如处子,眡娗羞涩,犹及见其未嫁时也。”及见湘湖未嫁之时。

《卷五·柳敬亭说书》:“南京柳麻子,黧黑,满面疤癗,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善说书,一日说书一回,定价一两,十日前先送书帕下定,常不得空”,“其描写刻画,微入毫发,然又找截干净,并不唠叨。哱夬声如巨钟,说到筋节处,叱咤叫喊,汹汹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内无人,謈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闲中着色,细微至此。”说书人,土木形骸,吞吐抑扬,入筋入骨,行情正等。

《卷五·虎丘中秋夜》:“虎丘八月半,土著流寓,士夫眷属,女乐声伎,曲中名妓戏婆,民间少妇好女,崽子娈童,及游冶恶、清客帮闲、傒僮走空之辈,无不鳞集”,“登高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三鼓,月孤气肃,人皆寂阒,不杂蚊虻。一夫登场,高坐石上,不箫不拍,声出如丝,裂石穿云,串度抑扬,一字一刻。听者寻入针芥,心血为枯,不敢击节,惟有点头。然此时雁比而坐者,犹存百十人焉。使非苏州,焉讨识者!月半虎丘,路人鳞集,雷声鼎沸,弦管喧天,听者酣畅淋漓。

《卷五·扬州清明》:“监门小户,亦携肴核纸钱,走至墓所,祭毕,则席地饮胙。自钞关、南门、古渡桥、天宁寺、平山堂一带,靓妆藻野,袨服缛川”,“长塘丰草,走马放鹰;高阜平冈,斗鸡蹴鞠;茂林清樾,劈阮弹筝。浪子相扑,童稚纸鸢老僧因果,瞽者说书”,“余所见者,惟西湖春、秦淮夏、虎丘秋,差足比拟。”扬州清明,如画家手卷,逝者之哀思,远不及今日四方之盛。

《卷五·扬州瘦马》:“一日二日,至四五日,不倦亦不尽。然看至五六十人,白面红杉,千篇一律,如学字者,一字写至百至千,连此字亦不认得矣”,“新人拜堂,亲送上席,小唱鼓吹,喧阗热闹。日未午而讨赏遽去,急往他家,又复如是。”岱如数家珍般描绘瘦马“插带”出轿前前后后,难辨其所想,只知喧闹过后,便急往他家,又复如是。

《卷六·彭天锡串戏》:“盖天锡一肚皮书史,一肚皮山川,一肚皮机械,一肚皮磥砢不平之气,无地发泄,特于是发泄之耳”,“余尝见一出好戏,恨不得法锦包裹,传之不朽。尝比之天上一夜好月,与得火候一杯好茶,只可供一刻受用,其实珍惜之不尽也。桓子野见山水佳处,辄呼‘奈何!奈何!’真有无可奈何者,口说不出。”人生之幸,竟归于无可奈何,无可奈何者,珍惜不尽。

《卷六·烟雨楼》:“湖多精舫,美人航之,载书画茶酒,与客期于烟雨楼。客至,则载之去,舣舟于烟波缥缈”,“旋即归航,柳湾桃坞,痴迷伫想,若遇仙缘,洒然言别,不落姓氏。间有倩女离魂,文君新寡,亦效颦为之。淫靡之事,出以风韵,习俗之恶,愈出愈奇。”嘉兴烟雨藏淫靡,涳濛缥缈不留名。

《卷六·噱社》:“仲叔善诙谐,在京师与漏仲容、沈虎臣、韩求仲辈结‘噱社’。唼喋数言,必绝缨喷饭”,“‘……少年做文字,白眼看天,一篇现成文字挂在天上,顷刻下来,刷入纸上,一刷便完。老年如恶心呕吐,以手扼入齿哕出之,出亦无多,总是渣秽。’此是格言,非止谐语”,“仲叔候座师收一帽套,此日严寒,沈虎臣嘲之曰:‘座主已收帽套去,此地空余帽套头;帽套一去不复返,此头千载空悠悠。’”文人兴致,今不多矣,巧语诙谐,非止玩笑。

《卷六·菊海》:“花大如瓷瓯,无不球,无不甲,无不金银荷花瓣,色鲜艳异凡本,而翠叶层层,无一早脱者。此是天道,是土力,缺一不可焉”,“兖州缙绅家风气袭王府,赏菊之日,其桌、其炕、其灯、其炉、其盘、其盒、其盆盎、其肴器、其杯盘大觥、其壶、其帏、其褥、其酒、其面食、其衣服花样,无不菊者。夜烧烛照之,蒸蒸烘染,较日色更浮出数层。”菊海盛景,目之所见,无不菊者。

《卷七·西湖香市》:“此时春暖,桃柳明媚,鼓吹清和,岸无留船,寓无留客,肆无留酿。袁石公所谓‘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波纹如绫,温风如酒’,已画出西湖三月”,“崇祯庚辰三月,昭庆寺火,是岁及辛巳、壬午洊饥,民强半饿死。壬午虏鲠山东,香客断绝,无有至者,市遂废。辛巳夏,余在西湖,但见城中饿殍舁出,扛挽相属。时杭州刘太守梦谦,汴梁人,乡里抽丰者多寓西湖,日以民词馈送。有轻薄子改古诗诮之曰:‘山不青山楼不楼,西湖歌舞一时休。暖风吹得死人臭,还把杭州送汴州。’可作西湖实录。”西湖古今之变,寄岱故园之思也。

《卷七·西湖七月半》:“其一,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吾辈始舣舟近岸。断桥石磴始凉,席其上,呼客纵饮。此时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颒面,向之浅斟低唱者出,匿影树下者亦出,吾辈往通声气,拉与同坐。韵友来,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西湖游人之盛,看景者亦看人,识游人之趣者,必识月半之趣。

《卷七·龙山雪》:万山载雪,明月薄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坐久清冽,苍头送酒至,余勉强举大觥敌寒,酒气冉冉,积雪欱之,竟不得醉。马小卿唱曲,李岕生吹洞箫和之,声为寒威所慑,咽涩不得出。”人终究不敌万山载雪,醉不得醉,歌不成歌。

《卷七·庞公池》:“余设凉簟,卧舟中看月,小傒船头唱曲,醉梦相杂,声声渐远,月亦渐淡,嗒然睡去。歌终忽寤,含糊赞之,寻复鼾齁”,“舟子回船到岸,篙啄丁丁,促起就寝。此时胸中浩浩落落,并无芥蒂,一枕黑甜,高舂始起,不晓世间何物谓之忧愁。”胸中浩落,不晓愁忧,醉梦含糊,人间烟火。

《卷七·闰中秋》:“在席者七百余人,能歌者百余人,同声唱‘澄湖万顷’,声如潮涌,山为雷动。诸酒徒轰饮,酒行如泉。夜深客饥,借戒珠寺斋僧大锅煮饭饭客,长年以大桶担饭不继”,“夜半,白云冉冉起脚下,前山俱失,香炉、鹅鼻、天柱诸峰,仅露髻尖而已,米家山雪景仿佛见之。”与百余人同乐,不易复得,见米家山雪景,直言无憾。

《卷七·愚公谷》:“愚公先生交游遍天下,名公巨卿多就之,歌儿舞女,绮席华筵,诗文字画,无不虚往实归。名士清客至则留,留则款,款则饯,饯则赆”,“堂之南,高槐古朴,树皆合抱,茂叶繁柯,阴森满院。藕花一堂,隔岸数石,治而卧。土墙生苔,如山脚到涧边,不记在人间。”惠水涓涓,居园者福德天下。

《卷八·龙山放灯》:“山下望如星河倒注,浴浴熊熊;又如隋炀帝夜游,倾数斛萤火于山谷见间,团结方开,倚草附木,迷迷不去者”,“好事者卖酒,缘山席地坐。山无不灯,灯无不席,席无不人,人无不歌唱鼓吹。男女看灯者,一入庙门,头不得顾,踵不得旋,只可随势潮上潮下,不知去落何所,有听之而已”,“灯凡四夜,山上下糟丘肉林,日扫果核蔗滓及鱼肉骨蠡蜕,堆砌成高阜,拾妇女鞋挂树上,如秋叶”,“是夜,有美少年来狎某童,剪烛殢酒,蝶亵非理,解襦,乃女子也,未曙即去,不知其地其人,或是妖狐所化。”灯火之盛,浴浴熊熊,鱼肉笙歌,犹在梦间。

《卷八·露兄》:“八功德水,无过甘滑香洁清凉;七家常事,不管柴米油盐酱醋。一日何可少此,子猷竹庶可齐名;七碗吃不得了,卢仝茶不算知味。一壶挥塵,用畅清淡;半榻焚香,共期白醉。”七家常事,惟茶使人欢喜,一日何可少此,岁岁何可少此。

《卷八·瑞草溪亭》:“屋今日成,明日拆,后日又成,再后日又拆,凡十七变而溪亭始出,盖此地无溪也,而溪之;溪之不足,又潴之,壑之,一日鸠工数千指,索性池之,索性阔一亩,索性深八尺”,“一日左右视,谓此石案焉可无天目松数棵盘郁其上,遂以重价购天目松五六棵,凿石种之。”性急燕客,无亭处修溪亭,无溪处壑溪,无松处植松,业四五万,缘手立尽。

《卷八·琅嬛福地》:“梦坐其中,童子进茗果,积书满架,开卷视之,多蝌蚪、鸟迹、霹雳篆文,梦中读之,似能通其棘涩。闲居无事,夜辄梦之,醒后伫思,欲得一胜地仿佛为之”,“缘山以北,精舍小房,绌屈蜿蜒,有古木,有层崖,有小涧,有幽篁,节节有致”,“大沼阔十亩许,沼外小河三四折,可纳舟入沼。河两崖皆高阜,可植果木,以橘、以梅、以梨、以枣,枸菊围之。山顶可亭。山之西鄙,有腴田二十亩,可秫可秔。门临大河,小楼翼之,可看炉峰、敬亭诸山。楼下门之,匾曰‘琅嬛福地’。缘河北走,有石桥极古朴,上有灌木,可坐、可风、可月。”福地之宝,取之不尽,小河可纳舟,岸崖可植果木,山顶可亭,腴田可秫可秔,小楼可看炉峰,坐古朴石桥,可风可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