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的旅程,不变的终点

备受瞩目的赵婷导演的第三部剧情长片《无依之地》如约在今秋的各大电影节亮相了,在纽约电影节上展映之前,它早已一鼓作气拿下了威尼斯金狮和多伦多的人民选择奖,成为多少有些星光黯淡的2020年电影季最闪耀的那颗星。然而,熟悉这位导演或者看过她上一部作品《骑士》的观众应该知道,《无依之地》和往年在此时“领跑”的影片(比如《罗马》《三块广告牌》等等)都不一样。作为独立电影,它在气质上无疑要低调许多,话题性、野心或者鲜明的执导风格都不是贴在它身上的标签。所以对于那些不做足准备、打算把这部电影当成通常意义上的“爆款”来看待的观众来说,《无依之地》很可能不会超出他们的期待。

我自己是通过上一部《骑士》认识这位美国女导演的,之所以强调美国,是因为除了国籍身份,赵婷的电影与中国一点边都沾不上,而任何想要通过“东方”美学去解构她作品的尝试都是相当荒唐的。不管是《骑士》还是《无依之地》,它们本质上都是十分“美国”。对边缘人的关注,纪录片质感的影像,内敛克制的情绪,淡化的情节,从每一个角度看它都是血统非常纯正的美国独立电影。而在赵婷身上让人印象深刻的,无疑是她对素材的捕捉能力和细腻的感受力,以及在冰冷的现实与影像的诗意之间取得的恰到好处的平衡。

与《骑士》全程聚焦在由布雷迪所饰演的自己的身上相比,《无依之地》则更“有章可循”。电影以杰西卡·布鲁德的同名纪实作品为蓝本,讲述了由于经济萧条而失去家园的女主人公Fern历时一整年的游民(Nomad)经历。首尾呼应,三处自然风景的转场,片尾的主题升华,这些十分工整的手法应与电影的文学底板有很大关系。由此一来,《骑士》中走进一个人物内心深处挣扎的“血肉感”被冲淡,故事张力和共情也不再那么强烈,取而代之的是文本层面的层次,主题的深入,和视野的不断拓展。看完全片,让人陷入回想的可能不是影像和人物身上的悲凉,而是这悲凉背后固执而坚硬的力量。纪录风格更显著的《骑士》是柔软的,动情的,而《无依之地》则更空旷,更深沉。

科恩嫂极其沉稳的表演为影片注入了丰沛的情感,上述影片结构上的“僵硬”,正是通过其精湛的演出变得柔和与圆润起来。电影其实不太着眼于Fern的遭遇本身,而是重在讲述她与其他游民之间的关系,和她与土地自然之间的关系。某种程度上她也和我们一样,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去逐步认知Nomad这一群体的。广袤无垠的土地上,人与人之间最质朴的联结闪烁着温柔的光辉。Fern与Linda May的友谊,他们之间的互相扶持,与Swankie的交心,听她想象死亡和生命尽头的样子,和Dave一家人的相遇,既亲密又保持着距离,可以说《无依之地》正是借围绕在女主角周围的每一个“可依之人”层层展开的。他们各自生命轨迹里的孤独与勇敢,经过这些短暂而温暖的相伴而变得格外特别和富含力量。

这部电影也不动声色地带我们走进了美国不为人知的一面,《骑士》中遭遇重伤的布雷迪,最后在大超市里做着收银员的工作,明晃晃的白灯光下,他略显生涩的操作让人心生伤感。这部电影里场景则换在亚马逊的仓库,讲的还是同样的故事。在这个精密运转的资本主义机器深处,有太多像布雷迪和Fern一样我们根本看不见脸庞的普通人,维持着它的运行,而这些人寻常的表情里又藏着怎样的羁绊和秘密,就更不为人所知了。有趣的是,《骑士》和《无依之地》都花了很多笔墨去描写自然,并经常把角色置身于宽广的天地间,但在这份气度和无言背后,电影归根结底说的还是这些人与国家之间的距离。在布雷迪破碎的“骑士梦”里,在Fern不曾停歇的游民路上,我们清晰地看到这个国家冰冷的模样。

关于游民为什么选择一直“在路上”,是这部依然遵从着纪录初心的剧情片表意的核心,而这也是在拍摄了《骑士》之后,以Docufiction出家的赵婷导演对拓展其电影叙事边界的有力尝试。在前作中,布雷迪的经历本身是可以单独存在的,不夸张地说,只要摄影机架在他面前的时间足够长,我们就不难读到一个异常鲜活而立体的人物。与之相比,《无依之地》则更依赖素材的编织和情绪的递进,而这部电影也成功做到了在纪录一类特殊人群生活的基础上实现了更深层的有关生命的思考。实际上从影片的前半段开始,我们不难发现导演有意识地在角色对话中强调游民们对自己生活态度的表达,他们中的每个人也许一开始都是“被迫”上路,但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永远是某种笃定的信念,强大的自我认知,和回望过往时的温柔姿态。紧接着是Swankie一段非常优美的关于死亡的独白,“如果能在我闭上眼之前看到燕子环绕,那也就此生无憾了。”这样富含诗意的语句,并不仅仅是在大自然中触景生情这么简单。影片结尾Fern和Bob Wells的短暂对话,以彼此做参照,再度审视自己的一生和其中经历的失去与坚持,让我们进一步理解“在路上”背后更深刻的意义,它既是生的延续,也是对死亡的超越。生活的打击并不等同于生命的虚度,在一幅“满眼尽是边缘人”的图景里,我们看不到懦弱、崩溃和受欺压这些“苦情戏码”,有的只是极其清醒的自知,和对彼此最具诚意的敬重。

从这个角度来看《无依之地》实现了对的《骑士》的超越,或许布雷迪身上还未发生的故事被提前写到了《无依之地》中每一个人的人生选择里。作为观众,我们也在不知不觉中从对他者故事的“观看”转变为与影像中的角色保持一种“互不打扰”的平行状态。每个人的经历都是那么独特,作为讲述者有时需要做的仅仅是平等相待而已。这部“目的性”并不十分强烈的《无依之地》做到了这一点,以职业演员的身份介入到真实游民生活里的科恩嫂也做到了这一点。面对这些我们此时此刻还疏于感受的生命体验,诗意和浪漫固然是轻浮的字眼,但轻易用残酷和冰冷去注解它们又会是对这部电影最大的不敬。

《小丑》过后,是持枪者的狂欢

墨西哥新生代导演米歇尔·弗兰克的作品《新秩序》无疑是今年秋季电影节上的话题之作,这部电影短小精悍,用不到九十分钟的篇幅,经过数次剧情反转,和不加掩饰的种种“视觉奇观”,犀利地呈现了当今这个问题重重、无比分裂的社会。阶级鸿沟,统治阶层的腐败,活在泡沫里的富人,四处蔓延的游行示威及其衍生的暴力,是“时代的主旋律”。但导演并不满足于此,在这之上,影片的视野指向暴乱之外和这一切混乱最有可能抵达的终点——一个更加崇尚武力和极权的“新秩序”。冲突过后,黎明的曙光非但没有到来,每个人反倒陷入更深的漩涡中。而且和原有的统治者相比,新政权更冷酷,更高明,也更残忍,更流氓。

电影开篇聚焦在墨西哥城的富人区,Novello家的女儿出嫁,一间大别墅里,宾客们身着华服,觥筹交错,在怡人的日光下享受美好人生。他们没有察觉到,或者也是有意忽略着,戒备森严的围墙外、不远处街区正在发生的暴乱。女主人在屋内外穿梭,不经意间,卧室水龙头流出的绿色液体让她心神不宁。她逐步开始检查豪宅里每一个出水的地方,镜头也跟随着她的脚步,带我们进一步感受上流社会的纸醉金迷。

然而蹊跷的事情不止这一件。证婚人迟迟没有到场,几位客人在来的路上遭到袭击,身上沾满了示威者喷洒的绿色油漆,厨房里备餐的仆人阴阳怪气地对彼此指指点点,而家门口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已经离开了主人家有长达八年的Rolando。为了给妻子支付一笔价格不菲的手术费,他不得不求助于自己曾经的雇主。

影片的这前半个小时为我们生动展示了“有钱人的周末”是什么样子,推杯换盏间很可能就谈成了一笔生意,男人像女人展示珠宝一样领着自己的妻女到处炫耀,礼仪和分寸背后或许是露骨的玩笑,而权力和金钱的交换也足够赤裸裸地摆在台面上,它不但是信封里丰厚的礼金,也可能还是这桩婚姻本身。与此同时,掌握“全知视角”的观众开始一点点嗅到紧张气氛,Rolando和女主人在家门口几句简单的问答,都隐约让人不寒而栗,它暗暗指向贫富阶层间即便通过友好协商都难以调和的深层矛盾。最终新娘子Marianne也被牵涉了进来,念及旧情,同时也抱着极力与势利的母亲兄长切割的心态,她毅然选择了在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抛下婚宴,前往Rolando家中去兑现自己的善心。

回到宅院,危险如期而至。深色皮肤的原住民翻墙而入,他们杀气腾腾,面无表情地靠近慌作一团的众宾客,意料之中的入室抢劫开始了。不仅外来的闯入者,本来效命于这群富人们的随从,司机和仆人也加入到掳掠的队伍中,他们像过节一样拿着大袋子搜刮着房间里每一样看上去值钱的东西,用枪顶着女主人的脑袋去开保险箱,把宾客们赶到墙角,一个个地威胁着命令其转账和交出身上的财物。枪声四起,无产者享受着地位反转的欢愉,尽情体验权力和胁迫带来的快感,我们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开始思考自己的立场究竟站在他们中的哪一边。

然而这并不是故事的全部,或者说仅仅是噩梦的开始。影片在之后的一个小时里另起了新的一个篇章,导演的“黑化”面目也逐渐开始显露。本以为及时离开的新娘幸运地躲过了这场灾难,而被塑造成其善良对立面的家人则遭到“应有的报应”,但事实却恰恰相反,真正经历浩劫的正是Marianne本人。经过几个定格镜头转场,扫过空荡的街道,遍地的尸体,尚未熄灭的黑烟,我们看到在一夜之间军队迅速地接管了局面,肤色上极易辨认的“暴乱分子”就这样有些难以置信地完全退场,取而代之的是更加训练有素的政府力量。戒严,盘查,宵禁,观众还来不及消化暴乱背后的真正动因,以及观察各方的反应,对秩序的崇拜和人身自由的加倍控制就压倒了本能的恐惧。身陷在穷人区里的Marianne也很快被军警带走,只不过不是护送回家,而是被投入到另一个“人间炼狱”。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不需要用过多言语赘述了,当强硬的权力,唾手可得的金钱利益,人的兽性,和被囚禁的美色这些元素并置在一起时,会发生什么并不难以想象。但当我们真正在银幕上目睹这一惨剧时,仍然不由得心头一颤。和Marianne一同关在监狱里的是和她一样在暴乱中莫名被捕的富人家属,这些人成了“新秩序”的祭品,也成了底层军警“赚外快”和泄愤的工具。先前暴民入侵豪宅时的狂欢和报复,在表达诉求的行动中释放出的无端的恶,无缝地延伸到这里。监牢里对富家子弟的虐待,是街头暴力更残酷的延续。导演借此想要释放的讯息再清楚不过,当国家机器被赋予权利去平息暴行的时候,往往是另一场灾难的开始。比权力的失衡更可怕的,是权力的滥用。

总的来看,电影的第二部分多少有些“走火入魔”,对暴力和人性泯灭近乎偏执的刻画,恶趣味多于现实批判的性虐场景,以及看上去丝毫不费吹灰之力的对平民的杀戮,和社会契约的彻底破裂,会让人感到任何关于这场暴乱和随之而来的“新秩序”正当性的讨论都变得毫无意义。在影片所反映的一个个鲜活的议题面前,看到最后你会意识到因为“死的人实在太多“,有关更深层社会和价值层面的探讨竟无从谈起。剧情中出现的主要角色,让人留下印象的不少,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没有给观众留下哪怕是一句稍微具体些的观点或想法。最初挑起事端的原住民和后来接管事态的军警,则全程处于“失语”状态。

在一部“反乌托邦寓言”有可能沦为一场奇情“视觉盛宴”甚至是恐怖片的危险中,我们还不能忽视这部影片传递信息和情绪的视角。回过头看,电影的主线依旧以富人阶级为主体,描绘的是他们作为“恪守本分的良民”在面对阶级动乱时的深层恐惧。如果说入室抢劫表达的是在他们眼中社会变革对自身利益的直接冲突和威胁,那么后来发生在Marianne身上的惨剧(包括最后的结局),则代表了富人潜意识中对变革后社会的基础认知与排斥。因为在他们看来,不管是揭竿而起的暴民,还是借维持秩序来继续施暴的军政权,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极端野蛮的动物,都不是文明的出路。《新秩序》这部电影将阶级运动和极权社会这两个母题巧妙地拼贴在一起,企图用后者的可怕去论述前者的无效,借左手打右手,尝试同时将两者否定。它在警示的意义上是成功的,但归根结底仍是富人阶级视角的“一面之词”。电影既回避了社会运动中“反抗者”的视角,也极度简化和过度渲染了极权社会里掌权者的“恶魔”属性。这样的讲故事方式,倒不至于是本末倒置,但它在解释为什么“富人这样无辜却又如此招恨”这一点上,起码不是百分百坦诚的。

有人说《新秩序》是《小丑》的续篇,它讲述了在“暴民狂欢”后等待着我们的究竟是什么,但与此同时,影片在描绘“无端的恶”这一点上似乎走得有点远了。不可否认这部作品有十足的前瞻性,它的某些桥段甚至无比贴合此刻发生在2020年的许多事件。但是,一部大胆的“末世寓言”不应成为现实面前的“麻醉剂”,电影后半部分弥漫着的“虚无主义”气息也不应成为定义未来的唯一可能,如何将虚构世界里的危机和破坏转化为在当下能力范围内改变现状的途径,是更值得我们去仔细思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