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新生代导演米歇尔·弗兰克的作品《新秩序》无疑是今年秋季电影节上的话题之作,这部电影短小精悍,用不到九十分钟的篇幅,经过数次剧情反转,和不加掩饰的种种“视觉奇观”,犀利地呈现了当今这个问题重重、无比分裂的社会。阶级鸿沟,统治阶层的腐败,活在泡沫里的富人,四处蔓延的游行示威及其衍生的暴力,是“时代的主旋律”。但导演并不满足于此,在这之上,影片的视野指向暴乱之外和这一切混乱最有可能抵达的终点——一个更加崇尚武力和极权的“新秩序”。冲突过后,黎明的曙光非但没有到来,每个人反倒陷入更深的漩涡中。而且和原有的统治者相比,新政权更冷酷,更高明,也更残忍,更流氓。
电影开篇聚焦在墨西哥城的富人区,Novello家的女儿出嫁,一间大别墅里,宾客们身着华服,觥筹交错,在怡人的日光下享受美好人生。他们没有察觉到,或者也是有意忽略着,戒备森严的围墙外、不远处街区正在发生的暴乱。女主人在屋内外穿梭,不经意间,卧室水龙头流出的绿色液体让她心神不宁。她逐步开始检查豪宅里每一个出水的地方,镜头也跟随着她的脚步,带我们进一步感受上流社会的纸醉金迷。
然而蹊跷的事情不止这一件。证婚人迟迟没有到场,几位客人在来的路上遭到袭击,身上沾满了示威者喷洒的绿色油漆,厨房里备餐的仆人阴阳怪气地对彼此指指点点,而家门口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已经离开了主人家有长达八年的Rolando。为了给妻子支付一笔价格不菲的手术费,他不得不求助于自己曾经的雇主。
影片的这前半个小时为我们生动展示了“有钱人的周末”是什么样子,推杯换盏间很可能就谈成了一笔生意,男人像女人展示珠宝一样领着自己的妻女到处炫耀,礼仪和分寸背后或许是露骨的玩笑,而权力和金钱的交换也足够赤裸裸地摆在台面上,它不但是信封里丰厚的礼金,也可能还是这桩婚姻本身。与此同时,掌握“全知视角”的观众开始一点点嗅到紧张气氛,Rolando和女主人在家门口几句简单的问答,都隐约让人不寒而栗,它暗暗指向贫富阶层间即便通过友好协商都难以调和的深层矛盾。最终新娘子Marianne也被牵涉了进来,念及旧情,同时也抱着极力与势利的母亲兄长切割的心态,她毅然选择了在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抛下婚宴,前往Rolando家中去兑现自己的善心。
回到宅院,危险如期而至。深色皮肤的原住民翻墙而入,他们杀气腾腾,面无表情地靠近慌作一团的众宾客,意料之中的入室抢劫开始了。不仅外来的闯入者,本来效命于这群富人们的随从,司机和仆人也加入到掳掠的队伍中,他们像过节一样拿着大袋子搜刮着房间里每一样看上去值钱的东西,用枪顶着女主人的脑袋去开保险箱,把宾客们赶到墙角,一个个地威胁着命令其转账和交出身上的财物。枪声四起,无产者享受着地位反转的欢愉,尽情体验权力和胁迫带来的快感,我们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开始思考自己的立场究竟站在他们中的哪一边。
然而这并不是故事的全部,或者说仅仅是噩梦的开始。影片在之后的一个小时里另起了新的一个篇章,导演的“黑化”面目也逐渐开始显露。本以为及时离开的新娘幸运地躲过了这场灾难,而被塑造成其善良对立面的家人则遭到“应有的报应”,但事实却恰恰相反,真正经历浩劫的正是Marianne本人。经过几个定格镜头转场,扫过空荡的街道,遍地的尸体,尚未熄灭的黑烟,我们看到在一夜之间军队迅速地接管了局面,肤色上极易辨认的“暴乱分子”就这样有些难以置信地完全退场,取而代之的是更加训练有素的政府力量。戒严,盘查,宵禁,观众还来不及消化暴乱背后的真正动因,以及观察各方的反应,对秩序的崇拜和人身自由的加倍控制就压倒了本能的恐惧。身陷在穷人区里的Marianne也很快被军警带走,只不过不是护送回家,而是被投入到另一个“人间炼狱”。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不需要用过多言语赘述了,当强硬的权力,唾手可得的金钱利益,人的兽性,和被囚禁的美色这些元素并置在一起时,会发生什么并不难以想象。但当我们真正在银幕上目睹这一惨剧时,仍然不由得心头一颤。和Marianne一同关在监狱里的是和她一样在暴乱中莫名被捕的富人家属,这些人成了“新秩序”的祭品,也成了底层军警“赚外快”和泄愤的工具。先前暴民入侵豪宅时的狂欢和报复,在表达诉求的行动中释放出的无端的恶,无缝地延伸到这里。监牢里对富家子弟的虐待,是街头暴力更残酷的延续。导演借此想要释放的讯息再清楚不过,当国家机器被赋予权利去平息暴行的时候,往往是另一场灾难的开始。比权力的失衡更可怕的,是权力的滥用。
总的来看,电影的第二部分多少有些“走火入魔”,对暴力和人性泯灭近乎偏执的刻画,恶趣味多于现实批判的性虐场景,以及看上去丝毫不费吹灰之力的对平民的杀戮,和社会契约的彻底破裂,会让人感到任何关于这场暴乱和随之而来的“新秩序”正当性的讨论都变得毫无意义。在影片所反映的一个个鲜活的议题面前,看到最后你会意识到因为“死的人实在太多“,有关更深层社会和价值层面的探讨竟无从谈起。剧情中出现的主要角色,让人留下印象的不少,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没有给观众留下哪怕是一句稍微具体些的观点或想法。最初挑起事端的原住民和后来接管事态的军警,则全程处于“失语”状态。
在一部“反乌托邦寓言”有可能沦为一场奇情“视觉盛宴”甚至是恐怖片的危险中,我们还不能忽视这部影片传递信息和情绪的视角。回过头看,电影的主线依旧以富人阶级为主体,描绘的是他们作为“恪守本分的良民”在面对阶级动乱时的深层恐惧。如果说入室抢劫表达的是在他们眼中社会变革对自身利益的直接冲突和威胁,那么后来发生在Marianne身上的惨剧(包括最后的结局),则代表了富人潜意识中对变革后社会的基础认知与排斥。因为在他们看来,不管是揭竿而起的暴民,还是借维持秩序来继续施暴的军政权,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极端野蛮的动物,都不是文明的出路。《新秩序》这部电影将阶级运动和极权社会这两个母题巧妙地拼贴在一起,企图用后者的可怕去论述前者的无效,借左手打右手,尝试同时将两者否定。它在警示的意义上是成功的,但归根结底仍是富人阶级视角的“一面之词”。电影既回避了社会运动中“反抗者”的视角,也极度简化和过度渲染了极权社会里掌权者的“恶魔”属性。这样的讲故事方式,倒不至于是本末倒置,但它在解释为什么“富人这样无辜却又如此招恨”这一点上,起码不是百分百坦诚的。
有人说《新秩序》是《小丑》的续篇,它讲述了在“暴民狂欢”后等待着我们的究竟是什么,但与此同时,影片在描绘“无端的恶”这一点上似乎走得有点远了。不可否认这部作品有十足的前瞻性,它的某些桥段甚至无比贴合此刻发生在2020年的许多事件。但是,一部大胆的“末世寓言”不应成为现实面前的“麻醉剂”,电影后半部分弥漫着的“虚无主义”气息也不应成为定义未来的唯一可能,如何将虚构世界里的危机和破坏转化为在当下能力范围内改变现状的途径,是更值得我们去仔细思考的。
好奇你对《寄生虫》的看法,是否类似呢?
不太类似吧。《寄生虫》虽然也不是特别喜欢,但我觉得它挺成熟大气的。里面对富人和穷人角色的刻画,虽然分分钟都知道是喜剧和虚构,但这并不妨碍你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代入到相应的情境和感受里面。看完之后虽然没有太剧烈的情绪波动(至少我没有),但你会觉得它至少把一件事的来龙去脉讲明白了(这么看《燃烧》好像正好相反,故事糊里糊涂,但共情却很容易)。这部电影我觉得在这一点上要生硬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