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文学回忆录(下册)》

十九世纪英国文学

5月18日

人类文化至今,最强音是拜伦:反对权威,崇尚自由,绝对个人自由。拜伦的一生是十足的诗人的一生,是伊卡洛斯的一生。

歌德与拜伦如伟人与英雄,歌德是伟人,四平八稳——伟人是庸人的最高体现;而拜伦是英雄,英雄必有一面特别超凡,始终不太平的。歌德诗如交响乐,拜伦诗如室内乐。 拜伦的精神家谱是西方的怀疑主义,而歌德一有机会就赞美拜伦,因为在文学上或生活上,拜伦做了歌德想做而不敢做的事。伟人能够欣赏英雄,但英雄未必瞧得起伟人。李清照诗曰:“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

那时的诗,已摆脱神话英雄事件,自湖畔诗派起,已倾向生活、爱、儿童、自然,属于感情上的民主主义。他们主张永恒的主题,但方向是向回走的。雪莱与拜伦性格不一样,拜伦因为思想上的不成熟,呼天抢地宣扬他的怀疑,雪莱也因为思想上的不成熟,欢天喜地维持他的信仰。

我认为正统文学对狄更斯写的是通俗小说的批评很煞风景,在他书中,仁慈的心灵,柔和的感情,源源流出。托尔斯泰说:忧来无方,窗外下雨,坐沙发,吃巧克力,读狄更斯,心情又会好起来,和世界妥协。狄更斯的小说结尾,失散或久别的亲友又在一起了,总是夜晚,总是壁炉柴火熊熊燃,总是蜡烛、热茶,大家围着那张不大不小的圆桌,你看我,我看你,往事如烟,人生似梦,这种英国式的小团圆,比中国式的大团圆有诗意得多。

5月19日

哈代是真正的大家,大在他内心真有大慈大悲,他的行文非常迟缓,如此长,温和,读时,心就静下来,慢下来。他写苔丝早起,乡村的种种印象描写,无深意,无目的,就是这种行文,描写,了不起。哈代可以教我的,是气度,向陀思妥耶夫斯基可学的,是一种文学的“粘”度,一看就脱不开。哈代沉得住气,伏笔吗?到后来也不交代了,气度大!陀氏的结构的严密度,衣饰、自然、环境,都不写,全是人、对话,看得你头昏脑涨,又心眼明亮。艺术家贵在自觉,哈代、陀氏是恰如其分地自觉;普鲁斯特、乔伊斯,太过自觉了。

王尔德,幼年即博览名品,眼界气度都高阔,高唱、宣传唯美主义,身体力行。他说:“所有的艺术都是无用的。”又说:“诗像水晶球,使生活美丽而不真实。”他主张“为艺术而艺术”,反功利,反伪道德。大概到四十岁时,我顿悟了:为人生而艺术,为艺术而艺术,都是莫须有的。哪种艺术与人生无关?哪种艺术不靠艺术存在?鲁迅真的是为人生而艺术吗?他的人生观还是比较狭隘的。徐志摩真的为艺术而艺术吗?他和艺术根本是一种游离的状态,没有点,没有面,没有线,所谓江南才子,不过是“佳人”心目中的“才子”。他所有的东西都是浮光掠影。

批评成为一种门类,从英国杂志开始,查尔斯·兰姆,愈近现代愈受尊敬。把愤慨而幽默、渊深而朴素混在一起的,是兰姆。他非常敬重古典作品,喜欢古典作品中的恬静。最好的东西总是使人快乐而伤心。魏晋人夜听人吹笛,曰:奈何奈何?

5月20日

道德力量是潜力,不是显力。好的作品将道德隐得更深,更不做是非黑白的判断。

十九世纪法国文学

雨果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相反:《巴黎圣母院》、《九三年》、《悲惨世界》,宏大,奇怪,振奋人心,用的是故事、情节、场面,人物是为故事、情节、场面存在的。陀的故事情节场面为人物存在,当人物说话时,故事、情节、场面好像都停顿了,不存在了。陀更高超,符合原理。看雨果,就像看旅游风景。

作为一个有心性的男人,人生的快乐无非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人生不得此痛快,小说中痛快痛快。但《基督山恩仇记》不是艺术品,我一口气读完,一点不觉得艺术,就觉得我生活了一场,痛快了一场。大仲马是个老板,兰姆是个朋友。

对巴尔扎克,不能用什么主义去解释了,面对他,思想的深度,文体,都免谈。哈代,你要纯性地读,狄更斯,充满友情去读,托尔斯泰,可以苛求地读,可是我读巴尔扎克,完全放弃自己。他的小说,忽然展开法国十九世纪生活。艺术不反映现实,现实并不“现实”,在艺术中才能成为现实。现实是不可知的,在艺术中的现实,才可知。

福楼拜是世界文学中最讲究文法修辞的大宗师,他是个道德力量特别强、又特别隐晦的人物。《包法利夫人》在我看来是道德力量非常强的小说,但在当时,几乎被判为伤风败俗的大淫书。他的艺术力量很奇妙,写极平庸的人与事,却有魅力,仔细看。有美感。

一拿起都德的书,轻快,舒适,像赤了脚走在河滩的软泥上。我特别喜欢他的《磨坊书简》,写法国南方民俗风情,处处动人,用不完的同情心。都德一定模样温厚文静,敏感,擅记印象,细腻灵动,偶现讽刺,也很精巧。其实内心热烈,写出来却淡淡的,温温的,像在说“喏,不过是这样啰”,其实大有深意——也可以说没有多大深意,所以很迷人。

有人把他比作狄更斯、莫泊桑,我想:你们去比吧,我不比。都德不是大家,别的大师像大椅子,高背峨峨,扶手庄严,而都德是靠垫。我不太喜欢二流画家,更不喜欢二流音乐家,却时常看重二流的文学家。

《羊脂球》至今看,还是好。《于勒叔叔》也好,稍感疏浅露骨,《项链》大有名,现在读,可能嫌粗糙了。十九世纪后半叶到二十世纪上半叶,可以解作老派的短篇小说时期。新型的短篇小说,特征是散文化、不老实、重机智、人物和情节不循常规。这种历史变迁,未必是文学的进步进化,而是文学的进展。艺术没有进步进化可言。

十九世纪德国文学、俄国文学

5月27日

看一个诗人,不要完全注意他的诗——他的肖像,散文,他的整个人。海涅没有一首诗我读来完全钦佩,但他的散文,我没有一篇不佩服:逸趣横生,机智雄辩。他的哲学论文、游记杂感,都好透了,处处见到这个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大诗人在写散文,左顾右盼,神采风流。

我们所处的时代和尼采的时代相比,是他那个时代好。他的时代,天才大批降生在德国、欧洲。那时代是工业时代。我以为工业时代是男性的,商业时代是女性的——我们处在阴柔的商业时代。

在我作品中看不到这个时代。曹雪芹聪明,抽掉他的时代。他本能懂得时空必须自由。大观园在南京?北京?他不让你弄清楚。莎士比亚对他的时代,毫不关心,他最杰出的几部作品,都不写他的当代。再去看尼采的书:当时的德国连影子都找不到。他把事实提升为诸原则,他只对永恒发言。

普希金被公认是俄国文学的太阳,相当于莫扎特在音乐上的成就。他生来就是诗人。普希金少年就有心冲出狭隘的个人抒情范围。1814年写出《皇村回忆》,引起狂热赞美。有一幅画,画着他朗诵这首诗的高贵姿态。普希金自己呢,独爱拜伦,他说:“我爱拜伦,爱得发狂。”一个人的艺术作品,留在世界上,实在是不死的。对于我,拜伦、普希金完全是活着的。

《猎人笔记》是屠格涅夫的力作,共二十五篇短篇,第一篇发表,批评家就喝彩,接着篇篇精彩。描写俄国中部农村景色、生活、人伦,对含垢忍辱、备受欺凌的农民寄予深切的同情。中国文学不也写农村吗?以阶级斗争的观点写,极其概念化。屠格涅夫用的是人性的观点、人道的立场,至今还有高度。

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是他的创作全盛期,《罗亭》,接着是《贵族之家》、《前夜》、《父与子》、《烟》,最后是《处女地》——这些中译本当时销路非常之好。据说读屠格涅夫原文,修辞、文法、结构,极为精美,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也比不上。即便在欧洲,如此工于文字技巧,也只少数几个。他和福楼拜是好友,两人都是文字的大魔术师。

要从近代的几位文学大人物中挑选值得探索的人物,必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而当时真正理解他的人很少。越到近代,陀氏的研究者、崇拜者越多。尼采,纪德,一看之下就对陀氏拜倒。要去评价一个伟大的人物,你自己是怎样一个人物?这是致命的问题。

潜意识、无意识、性压抑、变态心理,什么什么情结,比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哪里比得过!意识流那点手法,三分才气七分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大手笔,一味自然,那样奇怪曲折,出人意外,但都是自然的。这才是高超、深刻。不要在陀氏的书中追究思想信仰、道德规范。文学的最高意义和最低意义,都是人想了解自己。

陀氏的小说一传到欧洲,大家惊呆了。相比之下,欧洲作家就显得是无情无义的花花公子。陀氏的粗糙是极高层次的美,如汉家陵阙的石兽,如果打磨得光滑细洁,就一点也不好看了。

安娜身上渗透了托尔斯泰的魂灵。他把自心种种不可能实现的幽秘情愫,放在安娜身上。他的正面流露是列文,大谈社会改革的理想、宗教信仰的探索。《战争与和平》的情节、场面,写得非常好。他写这种大构,粗中有细,从容不迫,顺手写来,极像文艺复兴的巨匠画壁画,大开大合,什么也难不倒他。最后的杰作《复活》,笔力很重,转弯抹角的大结构,非常讲究,有点像魏碑。十足的小说,不准许拍电影、演舞台剧。试以别的小说来比,都会显得轻佻,小聪明、小趣味。

十九世纪美国文学

6月6日

霍桑从艺术家的观点去重视良知问题,这就很好,很好。所以他能把祖先不能说的人性内部的冲突,写成小说,以清教徒的心灵,而不是态度去了解人性,这是他的伟大处。在《红字》中,霍桑把宗教的不可见的道德力量,与情人间的心灵变化,写得非常紧张真实。许多人读后写信给霍桑,讲自己的诱惑、痛苦。

我认为惠特曼真的称得上是自然的儿子。许多人自称是自然的儿子,可他们自己多么不自然。《诗经》,自然的,唐宋诗词,不自然了。惠特曼是非常人间的,当时美国处在上升时期,初期工业时代是浪漫。我同意他的意见:人体好就好在是肉。不必让肉体升华。所谓灵,是指思想,思想不必被肉体拖住。让思想归思想,肉体归肉体,这样生命才富丽。

二十世纪现代派文学

6月12日

现代派文学强调表现自我,不重视环境描写,把个人内心活动作为写作的重心。英雄,伟人,不见了。人物都是卑零的、微末的、畸形的、游离于社会之外的陌生人。以前传统的写实主义,典型环境典型人物这套把戏被抛弃,用象征手法,以具体形象表现抽象概念,认为思想可以还原为感觉。普遍采用意识流,表达主观的内心世界,又开发了潜意识的结构和深度。

柏格森哲学的认识论本质是直觉主义,他认为,人的理性不能认识世界,也不能认识真理。感觉、判断、演绎、归纳等等,都是人造符号创造出来的,不能揭示实在事物的本形和本意,至多提供实在事物的投影。超感觉的直觉,是认识世界、把握真理的唯一方法。中国的庄子去、老子,都是凭直觉创造他们的哲学。莫扎特、肖邦都是凭直觉作曲。释迦牟尼、耶稣,也是靠直觉传道。

6月13日

意识流,仅仅是一种写作法,不是新发明,不能拿这个来反对二十世纪以前的非意识流小说。二十世纪意识流的几位代表作家,我认为没有一个达到成熟完美。平心而论,意识流宜写短篇小说,更宜写散文。现代派小说一上来就嘲骂前辈的文学“不真实”、“不自然”。一百年过去了,现代派小说水落石出,相比前辈,他们更不真实、不自然。

象征主义重视直观的认识和艺术的想象作用,强调音乐性,浓厚的神秘色彩,有独特的美的定义。象征主义认为现实世界后面,隐藏着理念世界。自然风景、人的活动,都不会出现在象征主义作品中。他们要使意念有摸得到的形状,但形状处于从属地位,只是可感知而已。

我认为。文学上现实主义成就最大,象征主义是小儿子,认为现实主义太迂,浪漫主义太傻,但他们从弄权出发,又回到宗教,算什么?古典主义和现实主义不是自己标榜的,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哈代,陀思妥耶夫斯基,巴尔扎克,这些人没有提出、标榜什么主义。

6月14日

意识流的四个代表人物:法国的普鲁斯特,爱尔兰的乔伊斯,英国的伍尔芙夫人,美国的福克纳。作为流派,存在二十年。《往事追迹录》的引子《睡眠与记忆》,就写得好极了。伍尔芙夫人《一间自己的屋子》,也是很好的散文。亨利·詹姆斯第一个提出意识流小说方法,把“真实感”列为小说最重要的追求目标,他反对旧小说的程式化、因循。我认为,一个伟大的小说家应是潜意识特别旺盛、丰富,而意识又特别高超、精密,他是伯乐骑在千里马上。梦和艺术是两回事,梦是散乱的、不自觉的,艺术是完整的、自觉的,艺术家的意识及潜意识要特别平衡。“智者,是对一切都发生惊奇的人”,一句话:明哲而痴心。

6月15日

未来主义歌颂机械文明,进取性的运动,歌颂速度,描写大都市,朝拜都市文明,盲目歌颂战争,从都市和战争中发现美:机械美,速度美。未来主义的诗有时代的象征,一般评家很重视所谓时代性,把艺术价值看得平淡次要,我是只看艺术,时代不时代,根本不在乎。时代超强的作家,他赢了,只赢了一个时代,对千秋万代来说,他输了。

表现主义比未来主义强,至今还有影响,他们以荒诞的情节和真实的细节描写来批判社会弊端,刻画人性,反对传统现实主义,认为客观世界已经存在,何必重复?我的问题是:艺术曾经重复过客观现实么?从来没有过。未来主义倾向探讨抽象的哲理性问题;人性和暴力,个人和群众,人的异化,重视社会整体性的东西。它文学上的渊源是波德莱尔(象征主义),马拉美不再表达现实,只写内心活动,瓦莱里说得更透明:诗人的天赋,是创造一个与实际事物无关的世界。

卡夫卡对现代文学影响很大:荒诞、象征、现实,很自由地结合在一起,可以说他在现代文学中开拓了新技法,新境界。《变形记》写出了一种独特的人道主义,被侮辱被损害的人,来爱侮辱他损害他的人。这种转了味的人道主义,很感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福楼拜,从来没用过这种手法。

存在主义与萨特

6月21日

存在主义的鼻祖是十九世纪的克尔凯郭尔,他认为人的存在与发展有三个阶段:美学阶段、伦理阶段和宗教阶段。黑格尔把存在和思想同等对待,而克认为,同等对待存在与思想,使信仰失去了地盘,这样,基督教仅仅成为一个环节。后来出了胡塞尔及他的“现象学”,他认为哲学是对纯粹意识的肯定,现象学不把认识主体看做是现实的、社会的、心理的存在,而是把它看成是纯粹的,即先验的。胡塞尔构成了非理性主义的哲学体系。海德格尔是无神论存在主义,他关心“存在”的意义,认为人所处的世界是无法理解的世界,他关心人是如何“存在”的,人孤立无依,永远只能惶恐忧虑。

6月23日

萨特的存在主义有三项:存在先于本质;自由选择;世界荒谬,人生痛苦。前两者是大众哲学,励志哲学,对二战后的欧洲起过安抚作用,进取性很强。叔本华认为自由是不可能的,可是悲观主义不实用,萨特的存在主义,说穿了,是实用的悲观主义。第三原则最真实,否定了第一第二原则。

二次大战,十年光景,战后幸存的一代知识分子,知识有限,很苦恼——什么是人的存在?人在世界上占何种地位?人应该如何看待这个世界?萨特的可贵,是拿存在主义理论去回答这些问题。

6月24日

萨特反对纯艺术,认为艺术家应“介入”他的时代。我的回答是:二流作家,最好介入,一流的,可介入可不介入,超一流的,他根本和时代无关。老子完全克服他的时代,无时代的人,是属于各个时代的人。

战后,冷战形成——在这历史条件下,西方知识分子不得不考虑何以自处。这个背景决定了萨特的写作和介入。四十年代后到六十年代初,是“境遇剧”阶段,那是他的全盛期。他认为人既然在一定的境遇中自由并选择,就必须在剧中表现简单的境遇及他们的选择,这完全是为他的存在主义效劳的。

由于他的存在主义哲学,萨特推演出一种激进的政治立场,他频繁介入政治活动,成为一个知识界的领袖。萨特有幸生在法国。他不是政治家。

1980年4月15日,萨特死,举国悲悼。葬礼时几万人队伍长达三公里,法国人说是雨果葬礼后最隆重的。生前尊荣、葬礼隆重的人,他有限,影响也有限。萨特也好,雨果也好,他们身后的哀荣,太戏剧性,太直截了当,太像政治秀——就说雨果吧,现在看,他的成就远不如巴尔扎克、司汤达、福楼拜。而这三位大天才死时,景况寥落,甚至很凄凉。可见艺术家的光荣决不在葬礼的规模。萨特由于他的“介入”,已经属于他的时代,你可以喜欢他,尊敬他,但只是作为时代象征的萨特。

尼采已经说了:“唯有戏子才能唤起群众巨大的兴奋。”

6月26日

我认为成功的萨特的小说,是《墙》。刑前心理,很多人写过,萨特好在写得很新鲜,看后好像自己也经历了刑前的心理。而且这小说既有现实意义,又有永久意义,永久意义是小说结尾这个偶然性,这个命运,和希腊悲剧原理同。当然,他在小说中强调的还是存在主义第三个命题:世界荒谬,人生痛苦。但《墙》不是存在主义思想的图解,《墙》超出主义,比主义长久。

加缪、萨特,他们自己不是局外人,他们是非常执着的功利主义者,一个执着的人,描写冷漠,一个非常有所谓的人,表现无所谓,这就是存在主义的虚伪。

从法国小说传统来看,梅里美、马拉美一路下来的贵族个人主义,到了加缪他们,已被平民的个人主义替代,这不能说是进步,也不能说是退步——说明世界在变。这,就是异化。

6月27日

存在主义文学的特征概括为三方面:明显的哲理性,它起初并非为文学而文学,它是哲学,不是文学流派,哲学会过去,文学可以长在。我记得我二十三岁时,一个基督教同学与我常常彻夜长谈,我说:其实没有宗教,只有哲学,四十多年过去了,我又想说——其实没有哲学,只有艺术。你去听贝多芬、勃拉姆斯,随时听到哲学,鲜活的哲学。书上的哲学,是罐头食品。

二,存在主义把人物放在特定境遇中,让环境支配人的行动,人再选择行动,造成本质。三,富有真实感,这是存在主义的好处——传统戏剧中,往往人物的好坏比现实中甚。

新小说,垮掉的一代

7月2日

克洛德·西蒙喜欢画画,所以书中求油画般的色彩效果,用回忆、感知、想象、幻觉等等,放在同时性、多面性的描绘之中,也可以说是文字的绘画。他有时太过分追求绘画效果,但我还是喜欢他,因为他诚恳。你们以为西蒙这种方法好不好?我以为绘画、文学两码事。文学一路看下去,是时间的过程。音乐因为有和声,占了大便宜,文学只能是一条线进行,即便字字珠玑,还是一条线,不像音乐可以同时进行。绘画,是个平面,壁画再长,时间感还是有限。

总的评价:新小说派,第一特征是反巴尔扎克,认为传统小说靠虚构故事,安排情节,设计曲折,有计划安排人物的命运,都是愚弄读者。新小说注重写物件、环境,具有迷宫式的结构,和绘画效果。自古以来,小说的中心是人,新小说派认为小说应该重视物,认为所谓现代人是处在物的包围中,人、世界,是看不透的,只能看到物的表面。

7月8日

垮掉的一代,我喜欢一个,就是杰克·凯鲁亚克。他的天性很有趣,十八岁入哥大,好动,不久离开纽约,开始流浪,比高尔基还强健。这种流浪,机会,在中国完全不行,他生在美国,占了便宜。这种作家只有美国会出产。我刚飞临美国,旧金山,看下去——这个国家好年轻!后来在曼哈顿俯瞰大楼群,那么阳刚。像小伙子,粗鲁,无知,但是阳刚。凯鲁亚克是我所喜爱的一个作家,他不做家禽,要做野鸟、野兽,他写成十八本小说,有种。晚年回到现实主义,有心肠,有头脑。

“阿克梅派”只讲阿赫玛托娃,“普希金是俄国文学的太阳,阿赫玛托娃是俄国文学的月亮。”她的诗非常柔情,真诚。她也聪明,转向古典,研究普希金,译中国的屈原,李商隐的《无题》诗。四十年代卫国战争,她却写了许多爱国诗,战后有了正面名望,她又退回来,远离当时的重大主题,写自己的生活。我尊重阿赫玛托娃,强者尊重强者,她与苏维埃对立,又写爱国诗,是完全本色——这就是我说的公平。一个温柔细腻的女人,战胜了粗暴残酷的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