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bert Altman – Nashville

1976年奥斯卡五项提名(最佳原创歌曲获奖),罗伯特·奥特曼献礼美国建国二百周年。影片具有浓浓的七十年代烙印,越战硝烟未尽,政治气氛浓厚,人们无所适从,生活半醉半醒。擅长群戏的导演硬是在片中码出二十多个鲜活的角色,他们相互辉映,为我们呈现出一幅乱哄哄却又精彩纷呈的乡村风情图景。

本片不仅在纳什维尔实景拍摄,和当地的音乐家合作,里面的乐曲也是演员亲自上阵,同步录音,对真实场景氛围的还原度极高。错综庞杂的线索下是导演精准的调度,每一个小人物都充满故事,耐人寻味,而且令人生爱。这部电影并没有一而贯之的主题,奥特曼游离在虚构和真实纪录的边沿,用自己独特的影像风格,塑造了时代、社会本身以及它的的众多切面,手法之老道成熟,令人赞叹。

IMDB评分7.8,豆瓣评分8.2。我的评分8。

杨德昌《一一》

2000年戛纳最佳导演奖,杨德昌生前最后一部作品。电影聚焦在台北的NJ(吴念真饰)一家,由一年内发生的大事件——婚礼,婴儿降生,葬礼——串起,为我们一一讲述发生在这家每个人身上的故事。新搬进的邻居,懵懂成长,胶片里“我们看不到的背后”,叛逆,情杀,修行和生无所依,还有初恋与旧情人。三个小时的篇幅,似乎诉说尽生活所有的可能模样。

影片在构思,音画,剪裁,互文,和摄影上做到了电影语言的极致,每一幕都恰到好处,是杨德昌艺术风格最精巧最圆润的一次表达。千禧之交,镜头下的都市台北,被生活包裹着的人物和他们各自的困惑与争取,都十分打动人。鲜活生动的描绘中,作者不下道德评判,而是尽可能地为我们展现人性中至诚至美的一面。正如片中一角色所说,“没有一朵云,没有一棵树,是不美丽的。”

IMDB评分8.1,豆瓣评分8.9。我的评分10。

Yasujirō Ozu – Tokyo Story

影史经典,而讲述的是再普通不过的家庭故事。住在南部的周吉老两口前往东京探望子女,怎料并未受到热情的款待,而工作繁忙的儿女们,也没能抽出太多时间相陪。几经辗转,两位老人最终带着无奈和遗憾回到乡下。通过这次旅行他们明白了,大城市东京其实和想象相距甚远,而孩子们过上的“幸福生活”,似乎也不那么尽如人意。

全片节奏温婉悠扬,平和从容,像岁月年轮悄无声息的脚步。情绪既克制又饱满,沿承了小津一贯的风格,每一帧构图都十分精美,宛如一首延绵的抒情诗。在不动声色中,人与人之间微妙的情感和暗涌的隔阂,生命本身不易言说的美与哀伤,都表现得淋漓尽致,是一部伟大的杰作,越品越有味道。

IMDB评分8.2,豆瓣评分9.2。我的评分9.5。

金宇澄《回望》

由《繁花》知晓金宇澄,从而拾来这本《回望》。《回望》里看不到《繁花》里细细碎碎的沪语,展开的则是另一幅画卷。这部基于父辈书信、日记和口述的回忆文本,聚焦的是我们不曾经历的那段兵荒年代,读起来有点像《平如美棠》。个人的经历抵挡不过时代的洪流,童心即便留存,但理想和青春易逝,生活的憧憬和希望也逐渐演变成柴米油盐,和对家人平安团聚这些毫不为过的奢求。就像作者在书中引用的歌句,“曾经我们想要在生活中寻找答案,但答案早已随风而去,随风而去。”在“回望”里,我们不求“答案”,只想沿着这些小人物的浮沉与悲喜,追寻过去的踪迹。

黎里·维德·黎里

一四三

我还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跳下长途车,走上太浦河大桥,附近的桑田和稻田,满眼绿色,走进黎里老街,镇河是亮的,高低错落的屋脊还余存青灰的古意;一九八〇年再来黎里,我三姑母说,金家老房子,就剩一张露弹簧的蓝丝绒破沙发了——“上海人,现在家家自做沙发,弹簧难买,倷阿要旧弹簧?”

一四八

[父亲笔记]

建国前一年,我在现锦江饭店旁边的苏商时代书店,购得一册苏联外国文书籍出版局《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视为珍本,建国后我又有了《列宁主义问题》,这是姚云同学送我的结婚礼物,读这两书,我自以为知道了俄国情况的尖锐和复杂,但“季、托联盟”是怎么回事,不明底细,也不敢发问。四十年后,红得发紫的这两书销声匿迹了。如今暮年默想,方知读书的难处,人生短暂,读不完那么多书,何况,书未必有真理。

初夏的风,吹进了我的窗子,竹帘洒下淡淡的阳光,我搁笔沉默。问书书不语,自问又不能自答。我去问谁呢?是为记。

一五一

我母亲说:你爸爸从不讲自己的痛苦,总是讲别人的事,说一切已经过去了,不能再讲了,很多人都死了……确实如此,在我记忆里确实如此,只提别人的苦痛,他多次说到与顾高地先生重逢的沉郁心情,顾是蔡廷锴秘书,参加淞沪抗战,协助潘汉年脱险的老军人,一九五五年涉“潘汉年案”入狱判二十年,一九七七年从青海释放归来,方知家徒四壁,妻秦慎仪、女顾圣婴、子顾握奇早于十年前自杀……八十年代某个夏日,父亲在火车上遇见一个有明显刀疤的人,一道极醒目的斑驳疤痕由耳后一直延伸到颈背,攀谈后知晓,眼前这老者即“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当前遭日寇追劈,刃及肌里,扑地昏厥,翌日从尸堆里爬出活命……我母亲说,只在某一封没写完的信里,“才见到你爸爸充满情感的回顾:‘天寒刮起西北风,让我想起满目萧条的,我的青春年月……‘ ”

上海·云·上海 母亲口述

二二七

[维德旧信]

总之,生活确是受些影响,在一些朋友中以我的生活最不安定是事实——我并不嫉妒他们,但愿他们能生活得好,我只要把我的个性保护得很好。如果我的武器是长矛的刺,那么刺呵,你就更尖锐和锋利些,如果我的个性是老姜,那么你更辣些,姜辣之至老弥烈。人就要如此,也需注意的就是刺得方向正,辣得味道不酸就是了。

我的老朋友,我永远永远不能忘记你是我朋友中值得记忆的一个。可是生活的重轭,生活的锉刀,生活的暴风疾雨,生活的丑相和臭味,把你的脖颈、肩背、眼睛和鼻子耳朵完全给弄毁了、打碎了。你在黝暗的地层下或是煤层下,爬着,爬着,哪里是花?哪里是清流?哪里有挺着背脊行走的人,哪里有温醇的酒一般的笑声呵?假如你找不到的话,那么你捧一握岩洞中掉下来的水按在额上清凉一下,你就会知道——等挖煤的时间过去后,你从几十丈的升降机上爬出煤洞的时候,太阳,花朵,和一切你看了会大笑的景物,在向你哄然爆出笑声来。老朋友,你的信条,在地下永远没有的,只有在阳光照得到的地方才存在,多着呢,多着呢!我就知道,而且看见过。

二三八

一九四九年三月十九日,一场大风大雨之后,我在维德不知的情况下,去苏州看他租的新宅。天色已晚,我对门房说找金先生(他化名金子翊),对方说没有此人。难道是地址弄错了?我转身,茫然不知所措,忽然听到有人叫我——是维德,他的房间离大门不远,听到我的声音立刻跑了出来。我非常高兴,这是一段阳光明媚的回忆。

三〇二

七年后的师生重逢,像有很多话要说,也不知从何谈起。他已不是当年建承中学的老师,我也不是天真烂漫的高中女生。一年多来,我已历经风雨,见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内心已更坚强,不需要托出不幸,博取他者的同情。我只说是不凑巧,维德去京出差了,不然认识一下该有多好。这话显然不只是对蒋说,每当亲友相聚,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维德。不知今日此时,他在何方。

三二六

一次我在楼下,准备下班回家,忽听到有人叫我名字,原来是与维德在水上区一同工作过的范达夫,这时,他已是建工局副局长,他非常关心地安慰我说:“你心里别难过,老金的事,最后总会解决的,组织上一定会调查清楚的,你要耐心,要好好照顾孩子,当心老金的身体……”听到这几句温暖话语,我如沐春风,不觉流下了热泪。在那些灰暗的日子里,总以为人心已死,事实告诉我,人间自有真情在,我们有这样一位真正的朋友。

三三二

入夜万籁俱寂,只有“突突”的柴油机声在船尾鸣响,小火轮划开平静的河水前行,月光照在水面上,泛起银光,孩子们都睡着了,我的心也像河水一样平静,终于可以结束这颠沛流离的两地生活,和孩子们团聚在一起,回上海工作了,我们再也不会分离。清晨,船开进十六铺码头,远远看到维德在码头向我们挥手,我们分坐两辆三轮车回家了。

Scripts on Films (May 2017)

Metrograph’s Introduction on The Makioka Sisters: Among the greatest Japanese films of the 1980s, Kon Ichikawa’s wistful adaptation of Jun’ichirō Tanizaki’s novel about the four daughters of a prosperous Osaka family in decline, set in the before-the-storm year of 1938, is a movie marked by moments of unspoken longing and overpowering beauty (a parade of gorgeous kimono fabrics, a viewing of the spring cherry blossoms) born forth on an anachronistic-yet-somehow-perfect synth score. At once a touching requiem for both the prewar era and classic Japanese cinema.

Metrograph’s Introduction on Tokyo Story: One of the greatest of all Japanese motion pictures. Ozu’s style, now completely refined, utterly economical, creates a film that is unforgettable because it is so right, so true, and also because it demands so much from its audience. Evasions of any sort are rare in an Ozu picture, but here there are none at all. Two generations, a simple story that allows all the characters to change places, a pervading delineation of high summer, and the deceptive simplicity of the film’s style—all these combine to create a picture so Japanese and at the same time so personal, and hence so universal that it becomes a masterpiece. — Donald Richie

三岛由纪夫《春雪》(陈德文 译)

p.17

两人到达松林里夹着一树红叶的小岛,沿着石阶登上顶端那片站立着三只铁鹤的圆形草地。他们坐在两只仰天长啸的铁鹤脚下,进而平躺到地上,遥望着傍晚时分一碧如洗的秋空。草尖儿穿透他俩脊背的和服,刺得清显一阵剧疼;然而对于本多来说,他的整个脊背仿佛垫在一种不得不承受的最甘美、最爽净的苦难之上。两只历经风吹雨打、沾满鸟粪的铁鹤,那婉转伸延着的脖颈的曲线,随着漂浮的云朵,似乎也在轻轻晃动。

“多么美好的一天!这种无所事事的悠闲的日子,怕是一生中没有几次。”

本多内心满怀着一种预感,心直口快地说道。

p.32

“但是,我的兴趣在于,悟道之后的元晓,是否还肯将原来的水当做清冽的甘泉,一饮而尽呢?纯洁也是如此,你不这么想吗?不论对方是个多么恶劣的女人,纯洁的青年都能尝到纯洁的恋爱。可是,当你知道这个女人的劣迹之后,当你知道自己纯洁的心象只会按照自己的喜好描摹世界之后,你还能再从同一个女人身上尝到清醇的情爱吗?如果能,你认为那是高尚的吗?假如自己心灵的本质和世界的本质能够巩固地结合在一起,你不认为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吗?这不等于将世界的钥匙握在自己手里了吗?”

p.70

镰仓时代的武将们在舞台上来来往往,清显沉迷在幸福之中,这幕戏在他眼里一片模糊。摆脱不安的自尊心,从舞台上看到的只有自己闪光的身影。

“今晚,聪子比平时更加漂亮!她是精心化妆之后来的啊。她的这副打扮正合我心意。”

眼下,他不好转头去看聪子,只在心中反复思索。他不断感到背后她的美丽,这是多么令他高兴的事啊!坦然,富足,温馨,这一切都于现实的存在之中自然而然地实现了。

p.82

“人在幸福的时刻,说话就像轮船下水典礼上从彩球飞出的鸽子,一股劲儿向蓝天飞翔。”

p.118

每当想起下雪的早晨,第二天即便是晴天丽日,我的胸间也会继续飞降着幸福的雪花。那片片飞雪映照着清少爷您的面影,我为了想您,巴不得住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在下雪的国度里。

p.126

太阳映照着紧闭的障子门,六铺席的房间暖洋洋的,门上的一层白纸就像一枚半透明的白色大蚕茧,他们呆在茧壳里,沐浴着透射进来的阳光。祖母突然打起盹来,清显呆在这间明亮的屋子里,寂静中倾听着墙上时钟跑动的声响。迷迷糊糊低着头的祖母,发根里到处撒满了染白发的黑粉,凸露着厚实而光亮的前额,看上去,那里仿佛依旧残留着六十年前少女时代在鹿儿岛被阳光晒黑的痕迹。

他想到海潮,想到时光的推移,也想到自己不久就会老去,胸口突然一阵憋闷。至于老年的智慧,他从来未有过什么欲望。怎样才能趁着年轻时候死去,而又不感到痛苦呢?那是优雅的死,就像胡乱丢弃在桌子上的绣花和服,不知不觉之间,就滑落到灰暗的地板上了。

p.159

清显脑袋一搁在枕头上,万千思绪就一起涌上了心头。他明白,自己完全孤独了。论起朋友,只剩下个本多了,然而他也不可能把事情的经过,毫无保留地全部告诉本多。

清显做了个梦,他想,这样的梦根本无法写入《梦日记》。因为这个梦实在是纷纭反复,漫无头绪。

各种人物你来我往,刚刚出现雪中三联队的营房,立即又是本多当上了军官;才看到雪地上一群孔雀上下飞舞,又发现暹罗王子一左一右,正在给聪子戴上璎珞长垂的金冠;眼见着饭沼和蓼科争吵不休,两人扭成一团掉进千丈谷底;又看到美祢乘着马车而来,侯爵夫妇恭敬出迎;转瞬间清显自己却坐在竹筏上,摇摇荡荡,漂流于一望无边的大洋之上。

p.254

聪子诉说着,每次他都觉得是和清显最后的幽会,尤其是今天晚上,他俩包裹于宁静的自然之中,达到了多么可怕、多么令人销魂的峰顶啊!她焦急不安,如何才能打破禁忌、一股脑儿全都说给本多,让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呢?这可是一件难上加难的事啊,就像把死、宝石的光辉以及晚霞的美丽传达给别人一样。

清显和松子躲开朗月的清辉,徘徊于海滨各地。深夜的海滩没有一个人影,周围一派光明耀眼,高高翘起的渔船,将舳舻的黑影投在沙滩上,倒是个可靠的处所。船上沐浴着月光,船板似白骨闪亮,把手伸过去,月光似乎穿手而过。

p.259

车子已经进入东京市区,天空呈现紫红色,拂晓的云彩橫曳于街道建筑物的上空。本多本来巴望着尽早抵达东京,但这时又觉得人生难得一遇的夜晚过去了,实在有点儿割舍不得。也许是耳朵的缘故吧,背后传来簌簌的微音,那是聪子正在从鞋里向地上抖落沙子,听起来仿佛是这个世界上最清越的沙钟的声响。

p.324

清显胸中躁动着悲哀和幸福的感情,他一看到聪子在她母亲的陪伴下步履极为缓慢的样子,刹那之间,他仿佛觉得是来迎接正在向自己走来的新娘子。这场婚礼进行得如此迟缓,好似点点滴滴郁积的疲劳,喜悦之情,拥塞心中。

p.327

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看上去潮润润的,然而那种莹润似乎和清显所畏惧的泪水依然相距遥远。眼泪硬是被强忍住了。那是一位溺水之人径直向他投射过来的渴望救助的眼神啊!清显不由怯懦了。聪子修长而俊美的睫毛,犹如一朵蓓蕾猝然绽开,向外部世界尽情展现着妍丽的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