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发;2018年7月23日读毕)
第二章 | 第一次,未见铁托(Comment, La Première Fois, Je N’ai Pas Vu Tito)
一次,埃多和我撞见外公四肢摊开躺在阳台上,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盯着Start杂志里裸体女郎的图片。这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只不过晾衣绳上挂了从杂志里撕下来的几页纸,而不是需要晒干的衣服罢了。
“你睡着了吗,外公?”我问他。
他赶忙把色情杂志藏到床垫底下,把挂在晾衣绳上的那几页也扯了下来。
“死亡,孩子们,死亡就像衬衣,永远抓着你的背!”他说道。
裸体女郎和“死亡像衬衣”究竟有什么关系,我实在不得要领。但我仍添枝加叶说道:
——更像紧身内衣,因为它粘在背上。
——小家伙,你想得不错,最重要的是你得出了一个很好的结论。
这是外公风趣搞笑的一面。
铁托同志马上就要出现了,紧张感突然变得更强烈了。排成一列的黑色梅萨德斯出现在我们面前,发动机隆隆作响,还溅了我们一身泥水。我惊得不知所措,四下张望;而此时人们正在动作夸张地向车队致敬,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可铁托在哪儿啊?”我问老师。
“那儿,蠢货,你没看见吗?!”她小声说道,双眼蒙着一层水汽。
我老师怒不可遏,因为我问了如此愚蠢的问题,而且还是在她的欣喜之情达到高潮的时候。我踮起脚想看看约瑟普·布罗兹·铁托元帅,可惜没有看到,他的车已经朝巴斯卡斯开过去了。就这样,第一次,我没有见到铁托。
第四章 | 上即是下,天即是地(Ce Qui Est En Haut Est En Bas, Ce Qui Est En Bas Est En Haut)
我朝着坟墓往下跑,决定到那儿去头朝下待一会儿。就这样凝视着马里因德沃尔教堂,看看火车在大地的上方航行,而天空在下面,见不到底,这种感觉让我兴奋不已。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明白了原来犹太人大卫之星的智慧就藏在萨拉热窝的景象之中。为什么非要我把一切都倒过来才能看得如此清楚呢?在下边的也在上边,在上边的也在下边。天黑了。血液涌向我的大脑。
1969年,外公在穆斯塔法戈卢比奇街2号的大房子被卖掉了。没过多久,房子就被拆毁了。因为警察之家要进行扩建。就这样,这所颓败的公爵别墅——这所见证了我童年时期很多重要经历的房子,在世间消失了。与努曼卡迪奇一家有关的一切从此成了我们回忆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们的灵魂仍然浸润在它的庄严之中。随着房子的拆毁,我人生最初的那些片段在遗忘中渐渐远去,可另外一些事情,却已悄然开始。
第五章 | 被中断的电影处女作(Premier Film Interrompu)
艺术圈里的人经常会用到“有表现力”这个词。我呢,我觉得这个词跟“有意思”差不多。然而“有意思”并不讨我喜欢,因为在我表哥的画展开幕式上,有一个画家就用了这个字眼。很显然埃多的作品并没有得到他的青睐,因为他说:
“我跟你说,埃多,你的画很有意思。”
埃多盯着他,一个字也没说,那个画家又补充了一句:
“是非常有意思。”
这话的意思是:我不想伤害你。他不喜欢那些画,他没有说谎,他没有极力恭维说那是杰作。
如果在拍摄过程中,一个取景让你满意,等它到荧幕上的时候会比你感觉的还要棒好几倍。可如果有什么让你不满意——但是根据快速写电影剧本的著名原则,你就得自己骗自己说‘不错,咱们继续’,这没什么,但到大荧幕上缺陷也同样会扩大好几倍。比拍摄时要糟好几倍!在导演过程中一旦你漏掉什么就会永远错过了,根本不可能回头。
第六章 | 当爱情降临(Quand L’Amour Tombe)
在捷克女人的身上,那些满身毛发寻欢作乐的男人看到的是一个理想的组合——既有家庭女教师的一面,又有放荡妓女的一面。宾馆对面的霓虹广告牌不停地闪烁着,影子恰好停在我头正上方的墙壁上。我感觉这灯光就像是让人无法忍受的声音。很久以来,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是我能看到的东西我就能听见它的声音。当电车轰鸣着穿过瓦茨拉夫广场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对于一个未来的导演来说,能将光线感觉成声音的本领是个优势。
我静静看着马娅,想象着爱情就像一列朝你冲来的火车:轮子发出哐当哐当的撞击声,车身离你越来越近了,可是你呢,你在铁轨上一动不动,脑海中都是她的眼神——饱含情感紧紧包裹着你,让你再也听不见列车发出的嘈杂声,就算火车从你身上碾过,你也感觉不到疼痛。突然之间,在爱情的作用下,你失去了所有知觉。你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是过了一会儿,你发现这趟列车并不存在,爱情这件事仍然是一个巨大的谜。爱情就是一场梦。也许这只不过是一个物理学的谜题,是这个谜让处在同一空间而温度不同的两个身体逐渐交融。
第七章 | 麻醉伤痛的捷克人(Les Tchèques Tourmentés Sous Anesthésie)
就是在这个车站,曾经的我就像个小流氓一样,在火车要开动的时候用报纸敲乘客的头,现在糗事终于轮到了自己头上,我都顾不上什么离别的伤感了。根本都不需要小淘气鬼来惩罚我,我童年时候在别人身上干的事就找回来了。我正站在火车的台阶上,车身一晃,我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妈妈已是热泪盈眶。我一屁股跌坐在车厢里,手还紧紧抓着包裹。包上的绳子松了,里面装的东西开始往外掉。我努力挥起一只手朝朋友们道别,而另一只手,在慌忙之中试着抓住泳裤、袜子,还有紧身内衣。最后,我只得把脸紧贴在包裹上,我就以这种方式告别了萨拉热窝。火车开始提速。我蹲在车上,稍微挥了挥手向送行的人最后道别。我保持着这个极不舒服的姿势,用目光寻找马娅的身影,我真是个可怜的蠢货,还期待着她会出现在月台上。就这样,萨拉热窝在我眼中愈小,马娅的影子就变得愈大。我们彼此之间多么缺乏忠诚啊!我在想。所有的朋友都在这儿,来向我表达他们对我的深厚情谊,而我满心想的,却是一个根本没露面的人。
当这个民族的人喝起啤酒,他们是什么样子呢?他们会说些什么呢?福尔曼、门茨尔、弗拉齐尔这些捷克人,他们将对苏联的小小反抗藏在了欧洲电影之中。看着他们的作品,我自己也想在南斯拉夫拍一部关于小人物的电影。正是因为这样,我在捷克的啤酒店里度过了很多时光,竖着耳朵听那些来喝酒的人一饮而尽的时候都说些什么。每天晚上,一下了课,我都去听他们的谈话。
第八章 | 谢谢你,费里尼(Merci à Toi, Fellini)
对于我的电影作品来说,《阿玛柯德》就像是一场宇宙大爆炸。片中的画面和用意成为我电影创作的源泉。从那以后,我以这部电影为标尺衡量我的电影生涯。生活中所经历的所有重大事件刷新了我的存在!我的母亲、父亲、家庭、朋友,还有那些不经意间触及灵魂的元素:森林、山区、女人的丰臀、自行车、寺庙的塔尖、桥、火车、公交车……所有我不喜欢的:领带、摩天大楼、刀叉、学校、医院。最后,还有所有在我眼中有价值的:高尚、勇气、历史、音乐。对于所有这一切,我都有新的发现。
第九章 | 逝者是酒精的大敌(Le Défunt Était Un Grand Adversaire Le L’alcool)
我们沿马塞洛·施耐德路一路往下朝公交车站走,妈妈和爸爸又像平常一样吵了起来:
“为什么又这样,就连我们孩子结婚你都没法不提铁托?!”妈妈指责爸爸。
“桑卡,我的朋友,难道我一辈子都得忍受你对我指指点点吗?”爸爸反驳。
“穆拉,要是你能不提这些该死的政治,至少在这种正式的场合不提,我就不挑你毛病!”
桑卡满眼泪水,爸爸变得温柔起来:
“不是我,桑卡,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是米绍先提起来的。听着,要是你想,咱们回去,让他亲自跟你说。”
桑卡还在哭,那一刻爸爸明白了:桑卡是意识到她的儿子要永远离开她了,他要去过自己新的生活了。
席德兰的父亲是我们两人文学灵感的源泉。而我爸爸恰恰相反,他将直接来源于生活的东西、那些文学给不了的东西注入了《你还记得多莉·贝尔?》。穆拉就是活生生的模型,丰富了父亲这个角色的细节——把漏雨的屋顶抛到脑后根本不去修理,却在讨论世界的不公,坚信2000年以后共产主义将会统治整个地球。编剧和导演的命运交汇在一起,对这部电影的名望做出了非常重要的贡献。最后,父亲成了这部电影的主角,而不是迪诺——尽管斯拉维科·什蒂马茨将这个萨拉热窝青少年的角色诠释得淋漓尽致。
第十章 | 电影都有阴暗面(Il N’y a Pas De Film Sans Obscurité)
我已经喝了好几杯红酒,尽管兹维耶廷和我在政治问题上无法达成共识,但我感觉到我逐渐得到了这个男人的尊重。而且我认为他会原谅我大胆的言论。因此我毫不犹豫地又推进一步:
——让巴尔干民族承受种种悲剧的唯一因素,就是政治。无论是在我们的电影中,还是戏剧或书籍中,是政治给主人公们扣上了某些或然问题,而这正是悲剧唯一真实的素材。更确切一点来说,在我们这里,没有哪件悲剧是与政治无关的!
——这只是你个人的看法,可别跟我说日常生活里就没有悲剧的影子啊!
——当然有啊,法国人和比利时人那里就有!
——那西班牙人呢?
茨维耶廷问道。他这一句话把话题转向了玩笑。
——你不相信我,可他们也不会为了生活中的悲剧自相残杀的。除此之外,西班牙绘画中最伟大的作品都深深浸润在政治背景之中,比方说戈雅(Goya)。曾经在很长一段时期内,西班牙人都是透过机关枪的准星相互交流的。正因为这样,安德里奇解释了为何悲剧文学这一类无法在塞尔维亚得到发展。
……
——你知道在贝尔格莱德,塞尔维亚民族主义给我们带来多少痛苦吗?这个米希兹和他的同类们,他们正在破坏我们的南斯拉夫!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搞破坏,但那些有文化的民族主义者是很好的对话者。跟他们在一起,你能感受到什么才是人与人之间的对话。我实在是受够了,茨维耶廷,受够了那些流氓败类,因为跟他们在一起,我们不得不让自己的言语也变得粗俗,这样才能显得我们没有在卖弄学问,要是我们不小心说了个什么外国词儿,那可就糟了。或者,当我们碰见一些有修养的人,却不得不忍受他们的各种沮丧之情,这种沮丧正是来自缺乏成功及笼罩着萨拉热窝这座城市的压抑氛围。贝尔格莱德是一个大广场,是各种财富与思想的集散地,这里并不像萨拉热窝——没有自己的科贾将军,没有科学家、思想家抑或是启蒙运动的鼓吹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