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关山夺路》

如果说《怒目少年》里大多是“不得不”的面对和逆境中的成长,那么《关山夺路》则夹带了更多作者主观的思考。当然也与大背景和环境有关,国共内战期间,自然少不了对两党的比较和反思,抗日期间的民族苦难与情绪,也进一步转化为对未来和前途的关切。从西北到上海,从上海到东北,到天津,再回到上海,这一段路相比于二十二中的西迁,虽然未必腿脚上更艰难,但心理上的苦痛和负担,无疑是更沉重的。天津被俘后一路向南的流亡,作者实际上并没有花太多的笔墨叙述,怕也正是因为这段经历的不堪回首。《关山夺路》记载着王鼎钧随国民党退往台湾前对中华大地最后的印象,也生动地呈现了抗战胜利后的几年国人惶惶漂浮的身影。于你于我这都是一部珍贵而隽永的历史剪影,既精彩纷呈,又让人读罢良久无言。

(以下原文摘抄)

每天晚点名后,班长有一段单独训话的时间,每一排三位班长轮流值星,值星班长可以对全排训话,我有机会领教三位班长的言论,他们努力突出自己的文化水平。一个班长得意地说: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推”。你们不长进,我就要往前“推”。一面说,一面做出推动的手势。

有一次,某班长表示他也懂平面几何,喊过“向右看齐”的口令之后,嫌队形不够整齐,大吼一声:“两点之间可以成直线,你们有这么多点,为什么还不直?”他不知道,点越多,线越不直。

班长训话到段落处,照例高声问我们:“听见了没有?”依照我们所受的训练,全班必须喊破喉咙,齐声回答:

“听见了!”

再问:“听懂了没有?”

再答:“听懂了!”

三问:“记住了没有?”

三答:“记住了!”

回答的声音必须一次比一次雄壮,我们觉得可笑,无聊,但是人人一本正经。有一个班长说,部下必须相信长官,信心可以产生无比的力量。他举了一个例子:一张钞票明明是一张纸,大家相信它是一块钱,它就是一块钱。这话没有经济学常识,我们仍然齐声高呼:听见了!听懂了!记住了!

确实记住了,我直到今天没有忘记。


不久,团部要把杨排长调到另一个连去做排长。团部没有发表书面的人事命令,只由主管业务的人打了个电话,并且指定前往报到的日期。杨排长认为团部作业程序违反规定,提出异议,但是团部置之不理。于是杨排长集合全连士兵告别。

记得正是黄昏,地面晦暗,天空明亮。记得杨排长别出心裁,教我们蹲下。记得他说不舍分离。记得他提高了声音说,团部把我调来调去,从来没有人事命令,我好像是一条狗。暮色渐浓,我们看不清他的脸色,只见他举起手帕拭泪,只听见他说:“他们拿人当狗!”这句话触动了每个新兵的伤心处,全场同声大哭。


新闻界元老王新命的回忆录打破了这个闷葫芦,他长期在《中央日报》服务。据他透露,那时国民党中央禁止报道评论中共的行为,营造气氛,为和谈留余地。新闻界另一耆宿雷啸岑(马五先生)在他的回忆录里说,国共军事冲突期间,有一位将级军官阵亡,遗体运回南京,国府中央禁止刊登新闻,禁止军方参加治丧,避免刺激中共,升高对立。蒋氏似乎表现了儒家的人生哲学,他一直用宋明理学对付中共的唯物辩证法,始终没占上风。抗战期间,蒋氏一再批评中共没有信义,阎锡山告诉他,立场相同的人才有信义可讲,国共两党立场相反,你说人家没有信义,人家自己说这是革命。


日本占领东北后,向东北大量移民,移民是他晶莹东北的重要手段之一,日本人是特权分子,一声投降,全成了搁在沙滩上的鱼。那时她们非常恐惧,她们熟知日军在中国造了什么样的孽,伸长了脖子等待中国人的屠刀。她们为丈夫乞命,为子女乞命,为自己乞命,既而发现中国男人所要的不过如此。她们也弄不清楚眼前这个中国人谁有多大权限、谁能发挥多少影响力,她们完全顺从“中介人”的摆布。所谓中介人,主要的是日侨管理所的中国干部,各方“权势”向他们要女人,他们晚间把年轻女子送到指定的地方。沈阳外围某市的市长,每夜换一个日本女子侍寝,他向人夸耀,他打算一年睡三百六十五个日本女子,自称民族英雄。管理日侨俘的处长和他所属的许多所长,都由当地党政要员兼任,他们从来不把这项兼职写在履历表上,他们的传记和墓志铭夸尽当年勇,从未提起管理日俘这一段。


“山坳里的孩子”突然得到权力,有人忘形。例如说,他听说日本人会向他敬礼,戴上袖章出去试试,遇见一个日本人没有敬礼,他乒乒乓乓给那人两个耳光。例如说,他听说只要他伸手做出阻挡的姿势,汽车就会停下来,他站在街心试试,车子停住,他又手足无措。这些人需要慢慢接受自己的角色,知道怎样去扮演。马路如虎口,站在街心很危险,天津消息,就这样,一个宪兵被汽车碾死。大家推测也许车子里有歹徒或毒品,更大的可能,驾驶者是个痛恨宪兵的人。慢慢地,我们知道有人痛恨宪兵,这种痛恨也需要我们去适应。


我重温郁达夫和冰心。我在读小学的时候,一度亲近郁达夫的作品,他写漂泊的经验很吸引我,他使我觉得漂泊有一种无形的美感。他的作品常常写人在流离不安中同情受苦的老百姓,漂泊的人因此减轻了自己的痛苦。我们那一伙文艺青年,得意的时候读老舍,老舍教我们冷讽热嘲、幸灾乐祸;失意的时候读鲁迅,鲁迅替我们骂人;在家读巴金,巴金教我们怎样讨厌家庭;离家读郁达夫,他教我们怎样流亡,怎样在流亡中保持小资产阶级的忧郁,无产阶级的坚忍,资产阶级的诗情画意。


有一位唐中尉,老板的小同乡,他在十多位押运员中年龄最长。他在北洋政府时代当过宪兵,那时叫做陆军警察队,我俩有些共同语言。他偶尔找我聊天,他常说“吃纣王的饭不说纣王无道”。他说得对,可是我听不进。老板常说,合情合理不能合法,唐老说:合情、仁也,合理、智也,不必合法、勇也,要具备智仁勇三德,才够条件当老板。他说得对,可是我也听不进。他说:“我们每天犯法才活得下去,联勤不犯法,不能运作;国民政府不犯法,不能存在。”我有时像欧几里得,动辄认为“那是不合理的”,然而唐老说,那是“合宜”的,人间事合宜为要,合理次之。他说得对,奈何我总是听不进!今天回想,那时人人疏远我,只有唐老接近我,他是有心人。


我一直很难了解那些人的感情,事前事后,他们都绝非中共的工作人员,国民党政权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他们何以完全没有留恋顾惜?一九四八年八月,金圆券出笼,钞面印上蒋介石总统的肖像(以前都是孙中山先生的遗像)。他们拿着新钞指指点点:谁的像印在钱币上谁垮台,袁世凯,孙中山,现在是蒋介石!他们又说,蒋穿着军服,面相瘦硬倔强,没有王者气象。为了预防钞票折叠时磨损人物肖像,新钞设计把蒋氏的相片从中间稍稍右移,这也成了恶兆,国民党要“偏安”!我知道,他们这些话都从亲朋邻舍那里听来,但是他们非仅不能过滤选择,而且好像炫耀自己的创造发明。


概括地说,国民党办事“执简驭繁”,社会组织已经形成,已经运作,国民党顺应这种运作,倚赖由运作产生的枢纽人物,掌握枢纽就掌握了社会。地主是佃农的枢纽,资本家是工人的枢纽,校长是学生的枢纽;一个校长等于全校学生,一个地主等于全村佃户,一个厂长、董事长能抵他旗下一千个工人。国民党注意拉拢这些人,重视这些人的代表性和影响力,也偏重照顾这些人的利益。

共产党不怕麻烦,反方向而行,它搞“农村包围城市”、“小鱼吃大鱼”。它结合贫农,不要地主;它结合工人,不要资本家;它结合学生,不要教育部长。一部总机下面有一千具电话,但是它可以使九百具电话不通。它在全民抗战的号召下,理直气壮地去组织学生和农民,因为上阵打仗要靠多数,不能靠少数。等到民众组织成功,军队训练成熟,政治运动轰轰烈烈,当务之急是一齐动手摧毁那些枢纽,重组社会,痛快淋漓!


我看电影的时候,常想剧中人物“出镜”以后做什么。我遍寻旧侣,向各地写过五百多封信,他们的故事不能尽说。袁枚诗:“胸中没有未了事,便是人间好光景。”我们无人修到这般境界,只有一位同学约略近似。他当年考取陆军中央军官学校,“为什么去考军校?”他说考军校是为了学杀人,学杀人是为了报父仇,他的父亲死于土改,此恨难消。他说话的时候声音低沉,鼻翼振动,呼吸有声。我找到他已是四十年后。当年他到成都入学,编入二十三期,他们还没毕业,共军已兵临城下。他们三个总队总共三千零四十一名学生,向刘伯承邓小平统率的二野起义归顺。这个新政权教他如何适应?我很知道他的心路历程,不能明问,我转弯抹角,他也不能明答,他含糊其辞。他说有一年游历某地,参观某寺,寺门有对联一副,上联是“天下事没完没了以不了了之”。这句上联令我大惊大笑,这么好的上联必定有个非常好的下联,可惜他忘记了。我东找西找终于找到,全联是:

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世外慧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

上联醒豁,下联深奥,难怪上联易传,下联易忘。历史像擦黑板一样,也能擦去恩怨情仇,我的好朋友仅得上联已能解脱,下联也就姑置不论了吧。


人间确有当头棒喝,我和那个小伙子陡然醒悟,两百人的手表戒指都混杂在一个大筐里,哪个是你的?怎么发还?当初解放军收集俘虏财物的时候,并没有一人一个封套包装起来写上名字,可见压根儿就没打算发还,那还啰唆什么?难道想留下不走?我们大彻大悟,四大皆空,万缘放下,急忙上路。咳,那中年病夫是有心人,是好心人,文章写到这里我思念他,不知他后半生何处浮浮沉沉,可曾风平浪静。

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五日天津失守,我当天被俘。一月二十九日过年,我次日释放。中间管训十五天,解放军果然说话算话。无奈人心不足,我时常想起某某公司设计的一张海报:美女当前,含情望着你,下面的文字是“某某公司信守承诺:某月某日这位女郎全身脱光”。人人记住这个日期,到了那一天,急忙去找海报,海报换新,女郎果然全裸,海滩辽阔,她只是个遥远的背影,下面一行文字:“某某公司永远信守承诺”。


俘虏营设在天津市以北的乡镇里,我们不知道地名,我也曾向当地居民打听,没人回答。出了俘虏营,行人问行人,才知道地在宝坻县境内,铁路资料显示,宝坻站到天津站一百一十五公里。离开宝坻,我由河北而山东,由青岛而上海,这一段路走得十分痛苦,我一向能够正视痛苦,反刍痛苦,唯有这一段经验不堪承受,我一直逃避它,隐藏它,尽可能遗忘它,于今细数平生,我曾想略过它,越过它,只因为这条路上有几位好人,我要用文字纪念他们,这才不得不写。

我和朱少校、富上尉一同直奔天津,路旁风景和来时不同,农家在门口摆摊卖菜,村头也有人吸烟闲聚,我们的狼狈逃不掉他们的欣赏。我的左眼发炎,用纱布蒙住,他们以为解放军的炮火打伤了我一只眼,特别爱看。众多“难友”们三三两两各奔前程,没人互相交谈,歧路分散,谁也没看谁一眼,炮弹震碎了人和人之间的纽带。一群民众揪住一位难友拳打脚踢,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居然犯了老毛病,随手拿了人家一个鸡蛋。这个“混蛋”!我低头疾走,不敢多看一眼。


商店柜台上的收音机总是有周璇的歌:

五月的风吹在天上

朵朵的云儿颜色金黄

假如呀云儿确有知

懂得人间的兴亡

它该掉过头去离开这地方

上海的确守不住了,我们最后一次去复旦大学,他问我们有什么打算,父亲表情彷徨,教授说人到上海,回头是岸。他不断上下打量我,好像代表解放军看我是个什么材料。那时多少人犹豫不决,很像叔本华说的那个寓言,一头驴子面前有两堆草,她不知道该吃哪一堆,结果饿死了。

王鼎钧《怒目少年》

真正让人感觉到“大开眼界”始于这部《怒目少年》,其实回过头看跳过《昨天的云》直接由这一部开启“回忆四部曲”也未尝不可。《怒目少年》本身也可以单独作为一部作品来读,因为它通过作者个人的视角,完整地记录了国立二十二中的颠沛流转与兴衰。和《昨天的云》里的孩子不同,我们在这一部里看到了一个对周遭生活有着丰富观察感知的少年王鼎钧,在二十二中西迁的过程中,阜阳,内乡,汉阴,一个个如今回忆起来沉重莫名的地名,和一路上不计其数从这个少年生命中匆匆划过的人名,连缀成了这部浓缩着个人回忆的国家历史。少年王鼎钧从生活的苦难中一点一点成长,我们作为读者也随着他一同成长,品味着那段不曾经历的岁月,和生活这堂课教给我们的坚持和勇敢。

(以下原文摘抄)

米兰·昆德拉说“回忆是依稀的微光”,我的回忆“在我大量阅读有关史料之后”是望远和显微。

克莉斯蒂说“回忆是老年的补偿”,我的回忆“在我洞明世事练达人情之后”是生命的对话。

有些中国老人怕回忆,如果他是强者,他有太多的孽;如果他是弱者,他有太多的耻,两者俱不堪回首。他的回忆录不等于回忆。

有些事情我还得仔细想。生命不留驻,似光;不停止,似风。山川大地尽你看,“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浮云。”实际上也带不走,连袖子也得留下。不能携带,只有遗留或遗失,这是生命的特征。

现在,电视、报纸天天有人谈论青少年。正是:

水流少年色,风飘少年春。

未了少年事,又有少年人。


这天我们军容焕然,我们的立正姿势不再像木偶,踢正步走分列式声音不再像下饺子,趾高气扬在幻想中合成一个巨人,一个行动呆板排山倒海的机器人,那时宣传家爱说一个人是一枚螺丝钉(装配机器),一个泡沫(凝聚海浪),其实不然,螺丝钉没有荣誉感,我们有。

我想,那时的军国教育、集体主义教育在我们身上成功了。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人不是机器上的螺丝钉,人是交响乐团的团员。团员一定服从指导,但他离开乐团仍然是音乐家。而螺丝钉,若从机器上脱落,就成了垃圾。当然,这其间世事发生了大变化。


总得有个地方让家长回信。当然不能写二十二中学。可以写打蛋厂,可是这么多信向打蛋厂集中,万一引起日本人的注意呢。有些同学就自立门户,例如我,捏造了一个“德茂茶庄”,信来了,阜阳邮局一看,并没有这个茶庄,就知道是我们搞鬼。

家长经过的忧患多,写信更小心。有个同学收到信,地名不相干,笔迹没见过,拆开看,白纸一页,包着大钞一张。这同学一看就明白了,父子连心,无须言传。大钞代信,既安全又实惠,这就是“万金家书”。

阜阳是非之地,“邪门歪道”多多。有人告诉我,用明矾水写信,看不见字迹,经过烟熏火烤,笔画才显露出来。有人说用阿司匹林的溶液写信,依然白纸一张,对方拿蘸了酒精的棉花一擦,文句清清楚楚。还有人主张用尿液写信。我觉得这个办法到小学表演魔术倒是很讨好。不过我从来没有试验过。


师范部的同学告诉我,他们那时整天拓坯,浑身骨节酸痛,夜里梦很甜蜜,那甜蜜专属于汗如雨下的人。他们卧在草地上,眼望督军骑栗色骏马,披挂闪亮的官服,东指西顾,工匠如蚁。他们也看见,在督军背后,革命军蹲满了整座树林。

既在梦中,景象当然恍惚,就像风吹皱了池水、碎乱了水中的倒影那样,一阵手忙脚乱,督军就无影无踪了。可是房子依然在,每一间都完好,大伙儿理所当然地走进来,坐下去,——或者躺下去。心底有一份甜,一块永远消化不尽的糖。


四十年后,我才等到回报的机会。师范部校友凌鹏举是凌老师的长公子,住在四川省岳池县,通过他,我和住在西安市的凌老师凌师母通信,寄去一点钱和一卷录音带。我和他老人家长谈,汇报四十年来的漂流成长,我缕述他留给我的身教言教,很恳切地告诉他,我也教过书,凡是他做过的,我都做不到,他是今世难逢的良师。对老年人,最重要的是肯定他的过去,据说凌老师一生坚忍,老年寂寞,这卷录音带给了他很大的安慰。


父亲从老家来信,希望我到校本部和二表姐同队,我如命奔往柴集,第一批出发。这是一件糊涂事,没人告诉我,子在外,父命有所不受。我的朋友都在二分校,离开了他们,就不能和他们同甘共苦结下更深的友谊,多少人的喜怒哀乐真性至情也看不见了。我的历史在二分校,离开了它,这一路上我的成长和它的成长失去了关联,在这最重要的时刻,它的美,它的丑,它的奋斗,都不能成为我的回忆,一向的积累,酝酿,忽然中断了!此刻,我要写下:不可中断自己的历史,除非你能真正进入别人的历史。


还记得晚上很热,学生都到镇上喝茶,二分校没这个场面。我也坐了两个小时的茶馆,听他们谈天说地,听得入迷。同样一杯茶,他有他的滋味,我有我的滋味。心中暗想:再过三年四年……想象力给我明天的征程注满了勇气。不料一年以后我放弃学业,永远未能进入他们的世界。


天明,我越走越慢。二姐不时回头催促:

“你这不是行军,是散步。”

散步!我真希望能散步。“慢慢走,欣赏啊!”把祖国的大地河山当做一个风景区。这条路,也许我们只能走一次,“慢慢走,珍惜啊!”

“快点走,我是女生,不能掉队。”

二姐又说。

不错,女生不能掉队。这次河南打仗,河南大学的女生被日军冲散,有几个女生落入土豪劣绅手中,起初当然也反抗,后来,就像张爱玲写的“小艾”,生了孩子,不言不语做母亲。


我第一次全无遮掩、全无依傍、完全暴露。每一个问题都要自己解决,每一种后果都要自己承担。前面的村子里传来枪声,我必须想一想这是国军的中正式还是日军的三八式,射手是不是瞄准了我。中午打尖,绿豆稀饭里翻出来苍蝇,我必须决定喝还是不喝。晚上实在疲倦,有些事不能等到明天。烧热水烫脚,把脚上的水泡血泡刺破,咬紧牙关,用食盐水杀死伤口的细菌。事情是痛苦又无聊,我逼迫自己,毫不姑息,学会了自己对自己严厉,人生在世最忌顾影自怜。

从那时起,我常由作曲和演奏的关系联想神与人的关系。有人说,万事由天定,那么人何必辛苦努力?我想上帝只是作曲,而演奏在人。我略知乐事,深深赞叹作曲家如何模范了演奏家也提升了演奏家,演奏家又如何彰显了作曲家也完成了作曲家。作曲为演奏之本,但演奏者仍有自己的责任。


内乡一个多月,正是秋高气爽,奈何回忆中没有晴朗的阳光,一片灰蒙蒙的天地,仿佛柿林中挂着成熟了的柿子,仿佛有过中秋节,仿佛野外跳着秋后的蚂蚱,仿佛有一口水井,井口用黄土垫得很高。仿佛内乡的光阴是一个漫长的月夜。


江师母说,人在失去了什么东西的时候,总觉得那个东西应该属于他,总是不甘心,这是人的迷惑。其实,既然失去了,就是应该失去,世上自然另有属于你的一份。只有知识应该属于学生,希望应该属于青年,不能失去,不该失去。


二十二中到了汉阴,师生几乎只剩下课堂里五十分钟的缘分,此外可说是陌路,至今我还记得某些老师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对学生从不开眼开颜。学生都穷,而且随时可能生病,何苦跟这种人建立私人关系?想发财的人必须放弃他的穷亲戚,这是中国人的秘密箴言。如果你关怀学生,如果你让学生扑上身来,如果一群学生在课外还把你围绕在中心,这对你没有好处,你既不是为自己,那么你是为谁?


那时战局压缩,追兵四合,三队随军急走,途中发生了如下的事故:少年队一觉醒来,带队的军官不见了,那些大哥大姐也不见了,哭哭啼啼中解放军来到。几天以后,女生队一觉醒来,带队的军官不见了,那些男生也不见了,惊慌失措中解放军来到。军方丢弃累赘,带着大男生去西康,一路零零落落,撒兵成豆。如今川陕腹地,康藏边境,都有若干二十二中的学生。

Scripts on Films (November 2017)

Metrograph’s Introduction on On the Beach at Night Alone: Another chapter in one of the most exciting bodies of work in the making today, On the Beach at Night Alone combines simplicity of expression and complexity of design in the effortless manner that has endeared the South Korean auteur to audiences around the world. Kim Minhee (Right Now, Wrong Then) stars in both halves of this bittersweet, bifurcated story of romantic distress and booze-fueled self-laceration, moving between her character’s retreat in Hamburg and her hometown of coastal Gangneung. Formally frisky while full of heavy-hearted home truths, this is Hong at his beguiling be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