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歇尔·福柯《自我技术》

《对活人的治理》

对“exomologesis”这一术语的研究表明,它经常是在一个宽泛的意义上加以运用的:它指的是这样一种行为:不仅要揭示真理,还要展示主体对这一真理的坚守;要把一个人的信仰展示出来,就不仅仅是要证实信仰的内容,还要证实这个信仰行为;这就使证实的行为成为需要被证实的对象,进而为自身或他人作出确证。

《自我技术》

自我是需要写出来的东西,是书写活动的一个主题或者对象(主体)。这并非宗教改革或者浪漫主义运动诞生的现代特质;它就源于最古老的西方传统。到了奥古斯丁写他的《忏悔录》的时候,这个观念早已发展健全,且根深蒂固。对自我的新的关注,包含着一种新的自我体验。在1—2世纪,我们能够看到这种新的自我体验的形式,因为当时内省正变得越来越细致详尽。书写与警戒意识之间产生了联系。人们关注生活、情绪、阅读的细枝末节,而书写这种行为则进一步强化并拓宽了这种自我体验。这是一种以往时代中不存在的全新的体验领域。

在毕达哥拉斯的思想体系中有一条教学规则,就是学生必须在五年时间里保持安静。他们在课堂上既不回答问题,也不能主动发言,但他们都学会了聆听的艺术。这是获取真理的积极条件。罗马帝政时期,这一传统被寻回并延续下去,于是我们看见的不再是柏拉图提倡的对对话艺术的培养,而是寂静的文化与聆听的艺术的兴起。

柏拉图认为人必须去发现内在于自己的真理。而斯多葛派则认为真理并不内在于人,而存在于logoi当中,存在于导师们的教诲当中。人记住他所听到的东西,并把这些陈述转化为行为的规则。……在斯多葛主义中,重要的不是解读自己(deciphering the self),或者说揭露秘密,而是记忆,是关于你做了些什么与你应当做些什么的记忆。

基督教禁欲主义总是指向某种对自我或者现实的舍弃,因为通常情况下,为了进入另一个层面的现实,你的自我就是你必须舍弃的那部分现实。正是这种努力舍弃自我的企图,使基督教禁欲主义显得与众不同。

《自我书写》

无论这些个人笔记本可能是多么的私密,它们都不应被理解为私人日记或是后来基督教文献中所发现的灵魂经验的记述。它们并不构成一种“自我叙述”;它们的目的,不是将具有净化价值的口头的或书写的忏悔公诸于众。它们努力促成的运动与此相反;其意图不在于追寻不可言说之物,也不在于显露隐藏之物,也不是去说那些未说出之物,而是相反——去捕捉那些已经说出的,去收集那些设法听到的或读到的,其目的完全是为了形塑自我。

三岛由纪夫《晓寺》 (陈德文译)

p.15

时代如骤雨一般喧嚣,众多的人逐一经受雨点的扑打,千万遍濡湿着各个命运的小石子。本多明白,没有任何抑制这种骤雨的力量。但是不管哪一种命运,都无法确定其结局是否悲惨。历史的前进,时常满足一部分人的愿望;同时违背另一部分人的愿望。

p.18

天地异变等自然灾害自当别论,历史事件的产生,不管多么出乎意料,实际上都有前兆长久逡巡,宛若接受欢爱之前的姑娘,带着半推半就的心情。那些能立即回应自我的心愿、以自我要求的速度到来的事物,必然带有伪劣品的异味儿,……

p.63

河风死了,周围的空气积淀着令人窒息的暑热。贝拿勒斯到处都是如此,喧嚣取代静寂,人们难以忍受的动作、喊叫,孩子们的哄笑,以及诵经的声音,即便在河坛里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不光是人,一条瘦犬跟在儿童身后奔跑,远离火光一个角落里的阶梯,暗沉沉的水里突然传来赶牛人的厉声吆喝,沐浴的水牛显露出光亮的雄健的脊背,一头一头跳上岸来。……

马尼卡尼卡河坛完全是净化到极点、公然将一切裸露出来的印度风格的露天烧尸场。正如贝拿勒斯一样,一切被神圣净化的东西,都共同充满催人作呕的可厌。无疑,这里就是世界的尽头。

p.65

这里没有悲哀。看似无情的东西,全然都是喜悦。这里不仅笃信轮回转生,而且都像田水种稻、果树结果一般,不过是司空见惯的自然现象而已。正如收获或耕耘需要人手一样,这里也多少需要人来帮忙。可以说,人就是轮流生来为大自然做帮手的。

p.101

——战争年代,本多一有余暇就专心于轮回转生的研究,他尝到了到处搜寻这种不合时宜的书籍的甜头。随着新出版的书越来越无聊,战时旧书店里尘封的精装图书随之畅销起来。只有这种地方,才会公开销售超然于时代之外的知识和趣味。

p.112

那先比丘将轮回转生比作一盏明灯,那傍晚的火焰,深夜的火焰,将近黎明时刻的火焰,既不是完全相同的火焰,也不是另一种火焰,它们依存于同一盏灯光,彻夜长明。本多感到这种比喻具有无可形容的美。作为缘生的个人的存在,并非实体的存在,只能是此种火焰般的“事象的连续”。

p.116

每年一到雨季,曼谷所有的河流泛滥,道路和河川,河川和田埂的界限骤然消失,道路成河,河成道路。那里的一颗幼小的心灵,也会梦见洪水泛滥,冒犯现世,来世和过去也将掘开堤坝,使得今世变成一片汪洋。这无疑是不稀奇的。而且,经泛滥涵濡的田畴,又会长出青青的稻叶,原来的河水和田畦里的水,沐浴着同样的太阳,辉映着同样的乌云。

p.155

六点二十分,富士已经拂去曙色,三分之二的山体包裹在白雪之中,以敏锐的美丽刺破蓝天。看起来明晰,更明晰。雪肌充满着严谨、微妙而敏感的起伏,使人联想起没有一点脂肪的筋肉细密而端正的组织。除山脚之外,山顶和宝永山一带,只有一些赤褐色细小的斑点。没有一丝云,只有硬朗的晴空,仿佛投去一块石头,也能听到当的一声回响。

p.166

——在等待其他客人期间,他们四个坐在凉亭里沐浴着午后的阳光。凉亭紧挨崖下的山溪,溪水的流动震荡着四人的耳鼓,打乱了思维。本多不由联想起那首“时世常变幻,流转似狂涛”的俳句。

p.219-20

欢跳的金茜解脱了异国生活的羁绊,幸福地流露出本然的姿影。那同身体不太相称的细长的脖颈,飞快地打着旋儿(她的脖颈和足踝天生轻捷自如),飘扬的裙裾下面,一双美腿直起脚尖儿站立,恰似远眺中海岛上两棵高高的椰子树。肉的倦怠和活力交相更替,摇摆和跳跃瞬息万变。欢舞之中不绝绽放着笑靥。

p.260

梨枝蓦然想起结婚后不久,她站在这座房子的楼上眺望冬天美丽的富士山的情景。那时,婆婆叫她到楼上储藏室去拿过年的食品,她从储藏室看到的。她自己那时还攀着大红背带呢。

雨后的夕阳明净、晴朗,梨枝想趁着好时光看看富士山改换一下心情。她登上久未涉足的楼上储藏室,站在一堆被褥上,打开毛玻璃窗户。战后天空不同于以前的天空,虽然很光亮,但基底上总是铺着一层云母般的阴霾。望不到富士山。

p.295

夏阳照射着他的低俯的颈项,仿佛感受着一生中重复五十八回的夏天众多的恶意和嘲笑的箭矢。他那并非多么不幸的人生,一切都遵从理性的航舵,灵巧地躲过毁灭的暗礁。所谓没有幸福的瞬间,只不过是夸张罢了。尽管如此,这是多么百无聊赖的航海啊!

p.298-99

梨枝的心是流经广阔原野的一条河,它以销蚀自身的缓慢的速度迂回曲折地流淌。到达河口时,将堆积的泥沙尽情投弃,眼见着将要面临陌生的海洋。自己将以此为界从此不再是一湾淡水,而将变成无边苦涩的海水。某种感情的量增加到极限,就会自动发生质变。本以为将要毁灭自身的烦恼的蓄积,猝然转变为生的活力,转变为格外苦涩、格外苛烈,但却是迅疾打开展望的蓝色的力量,也就是大海。

p.315

本多想起青年时代学习院喧骚的树林,暹罗的两位王子,他们眼里含蕴的一丝忧戚,夏日终南别业庭院传来的金茜的噩耗,长久的岁月,在曼谷谒见幼小月光公主的情景,邦巴茵的水浴,战后在日本找到的戒指……所有这一切,都重新组合于过去本多憧憬的同热带相连接的黄金锁链中。有了这枚戒指,金茜才能在错综复杂的记忆里,不断成为本多所唤起的一连串忧郁而闪光的音乐的主调。

三思“好时光”

看完萨弗迪兄弟的《好时光》之后一直在思忖,对于影片里的主人公来说,什么才是真正的“好时光”。整部电影下来,故事线一直围绕在 Connie 的“第一人称”视角中,他在一夜中经历的,争取的,和抛弃的,也就该是他和萨弗迪兄弟眼里的“好时光”吧?

某种程度上是的。开篇一幕,Connie 和弟弟成功从银行里安然走出,逃至小巷中奋力摘去面具,他抱着还有些虚脱喘不过气来的弟弟,不停地鼓励他“看呀,你做到了,真是难以置信”,这种惊险后的劫后余生,和眼前唾手可得的宝藏,对他来说一定是“很好的时光”。

影片发展到中段,得知弟弟被安置的医院,Connie 孤身一人直捣黄龙,生生把“他”从警察看守的眼皮底下劫出,并几经辗转最终找到暂时的藏身之处。夜深了,屋里没有灯,电视机晃动的荧幕提供仅存的光明,他突然对小女孩说,“我感到一件重要的事正在发生,而且它跟我为什么此时此刻坐在这里密切相关”,一个亡命之徒的感慨,感慨自己“命不该亡”,至少那一刻,也一定是“很好的时光”。

结局,越陷越深的 Connie 终究敌不过法网的步步紧逼,最后一分力气也在天台上的“猫鼠追赶”中消耗殆尽,镜头在被捕上警车的 Connie 脸上定格许久,他依旧面色狰狞,瞪大的双眼盯着荧幕对面的我们,久久不愿回头,似乎不甘心与“好时光”作别。紧接着画风一转,弟弟 Nick 在心理医生的引导下玩 Cross the room 游戏,一次,两次,三次……最后终于迈开脚步,走向秩序,走向对大多数的服从。Connie 眼中的“好时光”到这里该是正式结束了。

暂时抛开对题眼的讨论,回到电影本身。在我看来《好时光》是一部需要“情境”去解读的作品,萨弗迪兄弟的第三部剧情长片,更像是对《热天午后》《下班后》《穷陋街巷》和卡萨维茨等电影的“读后感”。故事背景,来龙去脉,和社会动因的相对缺失,对主角Connie的过度侧重,使得影片的诸多主题都不太经得起过多琢磨和探讨——而这也是《好时光》精彩有余,而深度不足的地方。比如影片中的纽约,我们在开头的匆匆一瞥中得知 Nick 接受心理治疗的地方在曼哈顿下东区的某一幢高楼,在游乐园一幕的前后,两次出现 Connie 驾车穿行于 Queens 的俯拍镜头,纽约这个大背景在电影中是冰冷的,疏离的,和人物和观众之间都没有过多“交流”。因此,我们不得不借助其他描绘纽约的电影去重构 Connie 眼中的世界,以及就生长在这座城市的萨弗迪兄弟眼中的影像世界。

再比如 Nick 这一角色的身份象征,纵然个人命运的不幸往往与犯罪和对权力体系的不妥协相伴生,但导演在影片的开头和结尾两次把焦点对向 Nick 的心理治疗过程,显然是有所指的。最后一幕的“精神治疗群像”,和 Connie 在整部电影里对既有权力体系一次又一次孤胆英雄般的反抗,用自己眼中“正确的方式”实现对弟弟的拯救,让我们很容易联想起《飞越疯人院》里杰克·尼科尔森饰演的 McMurphy,和那部作品中的“疯人院”这一意象。《好时光》里将 Connie 和 Nick 这两个角色强行拴在一起,甚至有些不讲道理地把 Connie 一系列破坏性行为背后的动因归结成对弟弟的“拯救”,如果没有对“疯人院”这一情境的推敲和再现,是很难自圆其说的。巧合的是,导演之一,也是 Nick 的饰演者本·萨弗迪,最喜爱的影片里就有《飞越疯人院》。

《好时光》是一部火候煮到一半的汤水,好多还不错的食材都已经倒入锅中,弱势群体所面对的“治疗”,反抗者对秩序的破坏,皇后区街巷,纽约漫长的夜,还有压迫感十足的运镜和极佳的电音配乐支撑,但是,各味原料之间的“化学反应”还不够成熟,喝罢给人以一种“有点儿意思”却“后味”不足的遗憾。

回到对“好时光”字眼的讨论。通常的解释是这其实是反语,在人物通篇都在不停地重复“I’m fucked up”的故事里,哪来的“好时光”呢?Connie 忙活了一整场也没能救出弟弟,算是哪门子“好时光”?何至于此,被误救的 Ray 最终坠楼身亡,游乐园黑人保安差点搭进性命,懵懂的黑人少女也无辜受到牵连,没有人在这个夜晚拥有一段美好时光。

何止是这一夜。就算成功将弟弟救出,Connie 的命运将就此改写吗?对于黑人保安和小女孩来讲,Connie 恐怕也不是唯一一位有本事把他们“包装”成凶犯的“白人男子”;一夜过去,Queens 街区的警笛声不会就此消停,而发保释金高利贷的债主也少不了顾客继续登门……《好时光》让人想起上世纪七十年代和那个时候的电影作品——此时的萨弗迪兄弟与罗伯特·帕丁森,是不是就是彼时的马丁·斯科塞斯与罗伯特·德尼罗呢?枪击,犯罪,警察与亡命之徒的斗智斗勇,酒精,毒品,叛逆和不受约束,这些的确都是《好时光》与那时的“类型片”所共有的。

然而,就连导演自己也说,他们不想把《好时光》拍成是“类型片”,而只想描绘当下的美国。希望事如所愿吧,但这个当下又该如何评说呢?二十一世纪已经走进了第十七个年头,这依旧是个每个人呼吸着自由空气却又“各归其位”的社会,大家“各司其职”,坚守本分,彼此毫不相干:医生医人,病人有病了就要被医,警察缉凶,凶手反抗了就会被擒,在道德与正义面前,肤色的黑与白之间仍然暧昧不清,富人似乎继续富有,穷人好像也很难逃出上一辈的命运……

不必再想下去,因为讲到这里,我更愿相信自己最初的判断。放下上述解读,所谓“好时光”,更应该是倒霉的 Connie 眼中那一段或那几个美好的瞬间。在这里,“好时光”应无关乎社会是否凌乱还是秩序井然,无关乎大多数人定义出来的规则与“真理”,也无关乎金钱与性命之间究竟有没有等价交换,它只应遵从我们自己卑微的内心。电影《好时光》不想揭露也不想呼吁什么,它仅仅是一篇人物素描,尽可能为我们展示 Connie Nikas 眼里的世界,和他面对的困境,以及心目中的美好。

周末去友人家烧烤,阳光草坪,把酒言欢,天空中没有一片愁云,我抽空还时不时想想这部电影,却怎么也琢磨不透“好”在哪里。转眼周一,整装上班,继续湮没在大纽约茫茫的人海与车流之中。我只身走在高楼大厦的阴影里,想着正在面临和即将来临的种种,不禁感叹人力之渺小。这时我突然想起 Connie 和他最后回望的那一瞬。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我开始有些明白《好时光》背后撼人的力量。

三岛由纪夫《奔马》(陈德文 译)

p.22

有时,盛夏会在一天里提前降临,鸣奏着阳光的鼓笛,热热闹闹,宣示着仲夏的起始。

p.28-9

大正初年,他曾经对清显说过,他们自己虽然正当青春年少,但过了几十年之后,那种纤细的感情的襞褶将完全被忘却,同当时剑道部的成员一样,统统囊括于时代的“愚神信仰”之下。关于这一点,倒是被自己言中了。但是,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如今自己颇为怀念的那个愚神,较之自己过去盲目信仰的更加高尚的神明,反而感到愚神的美丽。

……

这是时光这个东西在人的心目中导演的不可思议的真正的戏剧。过去银色的记忆所附着的微笑的谎言的锈蚀,在尚未强行剥落之前,又重新演示出交织着梦和愿望的整体的形象,依靠这种演技,企图达到往昔自己未曾意识到的更深层的本质的自我。好似站在遥远的山顶,眺望曾经居住的村庄,即便忽略掉住在那里时的微细的体验,也会使曾经居住的意义更加明确起来。就连居住时曾认为很重要的广场上脚踏石的凹坑,远看起来也因石面上水洼里的一点闪光而变得异常美丽,这是一种不受任何约束的美丽!

p.38

轰鸣的绿色风涛阵阵掠过,间歇之中,静寂如水滴点点滴落。耳畔响起牛虻飞过的羽音。众多的杉树林梢,长矛一般直刺蓝天。飞动的流云。绿叶簇簇的樱树,过滤着忽浓忽淡的阳光……本多沉浸在忘我的幸福里。而且,惟有这微微含着薄荷般莫名的悲愁的幸福,才是恒久不变的。

p.44

如今,本多这才体验到清显留给他青春时代那种生命的锐利的搏击。尽管本多从未仿照他人的人生而活着,但清显迅速而美丽的生命,却在本多生命之树最为重要的数年间,如开着淡紫色花朵的寄生兰一般扎下了根。因而,清显的生命代表着本多生命的意义,成就了本多原来无法开放的花朵。

p.140

槙子挑了十二英寸的红盘唱片放在唱机上,这是由科尔特演奏的肖邦的小夜曲。这样的音乐虽然超出少年们的欣赏能力,但他们并不强不知以为知,还是老老实实地听着。于是,这种陌生的音乐犹如一湾冰凉的冷水,他们浑身浸在这冷水里游泳,心情十分舒畅。同这种怡然自得的心境相比,勋想起呆在自家塾里的时候,简直就像戴着一副假面具过日子。

p.204

槙子像夜钓时钓到一条大鱼一般,急忙伸出洁白的胳膊,亮亮那只硕大的巴拿马提包。袖筒里露出细细地腕子,优美纤弱的关节里,储留着晚夏的疲倦之色。

p.209

时光流逝,一点点将崇高变成滑稽。是什么被腐蚀了呢?假若从外部遭到腐蚀,那么崇高本来就只是遮蔽外表,滑稽则构成内核,对吗?或者说,崇高是全部,外侧只是降落一些滑稽的尘埃罢了,对吗?

p.257-8

在那永远为后世所记忆的光荣的瞬间,也许会有自己这一伙人。那似有若无的夕风劲吹的寒凉中,潜隐着青铜纪念碑式的冷峻,这难道不是神灵可能出现的时候吗?

……没有出现任何关于日期和数字的启示。那崇高的晚云的明光里,没有出现任何为他们增强信念的迹象。也没有产生舍弃语言、只靠心灵交流的东西。琴弦断绝,奏不出任何音曲。

p.295

周围的景象平静如常,一切都距离流血和死亡很远。眼下已经关闭挡雨窗的晒台上,排列着四五个花盆,勋看到这些,联想到自己死后的日常生活将依然照样继续下去。勋相信,自己的死决不会为这些人所理解,自己一伙所掀起的骚乱,决不会妨碍这些人的睡眠。

p.311

街灯在毛玻璃窗户上明灭闪烁,然而,正如热闹的夜晚在某一点上连接着饥饿和不幸一样,这种两相重叠的夜晚又在这里历然闪现,述说着即使餐桌上斑驳的残肴,也连接着拘留所寒冷的暗夜。……

本多认识到,自己一生中再也不会有第二次如此重大的自我抛掷了。想到这一点,他的体内随即涌现一股奇妙的热情,并且迫不及待地打算将此铭刻于心版之上。

p.353

槙子在信中决不打听什么,也不会向他问起什么,她和现实不即不离,既不说什么,也不用回答什么,随着四季的变化,只管描述着瞩目的美景,各种趣闻和琐事:同去年春天一样,植物园的野鸡飞到院子里来了;最近买了些唱片;想起白山公园那个夜晚,现在还经常去那里走走,雨后地上落满樱花,污秽的花瓣儿粘在浪木上,在夜间的灯光下微微晃动,见此光景,想起刚刚离开的一对男女,乘在浪木上的姿影;神乐殿暗夜深沉,一只白猫迅疾地跑了过去;学习花道,用的是早开的桃花,还有小苍兰;去护国寺时,发现境内长满鸡儿肠,一采就采了好多,沉甸甸地塞满了衣袖……这些文字后面附着和歌,勋每每读着读着,也仿佛身临其境了。

p.356

细想想,去年的现在,勋浑身充满自由和力量,神之山三光瀑布,熄灭神前剑道比赛获胜的余烬,以清静之心勤勉奉仕,采摘众多献神的百合,裹着白布巾的额头汗流津津,拉着货车走在前往奈良的道路上。樱井之里在夏日的太阳下闪闪发光,勋的青春和山的碧绿相映生辉。

p.386

假若勋按照原计划举事、暗杀、自刃,他的一生将变成未曾邂逅任何一个“他人”而终结的一生。他所刺杀的“大人物”们,绝非同他对立的他人,只不过是被青年们单纯的意志所瓦解的丑陋的土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