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索特《光年》(孔亚雷 译)

第一部

“他们的生活很神秘,就像一座森林。从远处看仿佛是个整体,可以被理解,被描述,但靠近了它就开始分离,开始破碎成光和影,让人目眩的茂密。在它内部没有形状,只有四处绵延的大量细节:奇异的声响,几缕阳光,枝叶,倒下的树,被树枝折断声惊逃的小兽,昆虫,寂静,花朵。

而所有这一切,相互依存,紧密关联。一切都在欺骗。实际上有两种生活。一种,正如维瑞所说,是人们相信你在过的生活,还有另一种。惹麻烦的,正是这另一种:我们渴望去过的生活。”

但实际上这两种生活之间又这么容易彼此区分开吗?也许这其中的困难恰恰在于,在这座令人目眩的“森林”里呆久了,我们就逐渐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所谓渴望,无非就是站在不远处这座森林呈现在眼前的样子。

“但知识不保护你。生活藐视知识,迫使它坐在接待室,等在外面。激情,活力,谎言:那才是生活所赞赏的。然而,如果全人类都在观看,一切皆可忍受。这点殉教者可以证明。我们活在他人的关注中。我们需要它,正如花朵需要阳光。”

我们年富力强的时候积累下来的精神和物质财富,在岁月的流沙河中会悄无声息地贬值,变得胆怯,退居其次。索特在第一章中为我们揭开生活的面纱,他进一步注解道,这些都不是欺骗,而是从它出现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如此。

第二部

“夏日将尽,八月最后的日子,他们待在夜晚的草地上。穿衬衫的阿诺德一只胳膊撑着,姿势摆得像马奈的画,维瑞和芮德娜坐着。餐布铺在他们面前的草地上。高大的树木,枝繁叶茂,在风中叹息。维瑞双臂抱着膝盖,他的袜子露出来。

‘一个美妙的夏天,’他说:‘不是吗?’

他们不知道自己在赞美什么;这些日子,这种满足感,这种异教徒式的喜悦。他们在赞颂自己人生的夏天,他们休憩其中,远离危险。他们的肉体在说话,它们如此安康。”

人的漫长一生中也许也没有几个真正的夏天,那被高大茂密的树木环围着的,对周遭危险毫不自知的夏天。

“无助地,她看到了自己的源头,虽然已远隔多年,那空虚无知的乡村,那长途跋涉的山丘,那些庸俗的城镇。她超越一辆车,这时一群奶牛正好走来,一辆寂寞的雪佛兰,沉默如飞翔的鸟。车里是一个男孩和女孩,紧挨着坐在一起。他们似乎没发现她。他们在后方漂浮着,流光溢彩。”

索特文字的精妙在于这份不动声色中的定格与宿命感,自然的沉默和命运的叹息交织,行驶在路上的我们一点点觉醒,却也一步步接近死亡。“一辆寂寞的雪佛兰,沉默如飞翔的鸟”,这似乎在说,自由的方向,生活的闪光往往都稍纵即逝,而且难以捉摸,喑哑无言。

第三部

“他已经快到那样的年纪,他已经非常接近;世界突然变得更加美丽,它开始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展现自己,每一个细节,屋顶和墙壁,树叶在下雨前微微的颤动。世界正在打开自己,好让我们——既然生命正在缩短——可以有一次长久、热烈的凝视,而所有曾经保留的最终都将被给予。

那一刻,当他们站在绿意盎然的教堂墓地,周围弥漫着英国人粉尘的芳香,喃喃低语的礼节,这时他看到一幅未来岁月的悲哀图像:太过熟悉的餐厅,一套小公寓,空荡荡的夜晚。这让他无法面对。”

世界的慈悲就在它到底为我们每个人保留了一次长久、热烈凝视她的机会,而她的残忍也因为这凝视的过程是充满悲哀的,有如“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那般决绝悲壮。

第四部

“她正在读斯塔尔夫人。当最好的日子过去时继续生活的勇气。是的,勇气,它在那儿,但想到它还是会让她感到惶惑。”

全书铺垫到现在,主旨逐渐开始呈现,索特着眼的不再是生活陷入死胡同,看似华丽实则干涸的残酷现实,而是尝试用两位主角的行动去打破僵局,让我们看看这份勇气和较劲的背后又会是什么样。

“他喝茶。他听见狗的老爪子在地板上的咔嗒声。哈吉坐在他脚边,抬头向上看,一如既往地嘴馋。它曾在透不过气的风雪中奔跑,四肢健壮,年轻,耳朵后仰,目光敏锐,气味纯正。一生稍纵即逝。

他看着女儿。就像输光的赌徒可以轻易想象再次拿回自己的钱,他想到那夺走自己一切的过程是多么荒谬,多么不值,因此他有时发现自己不愿相信已经发生的事,或者确信他的婚姻会议某种方式复活。那么多东西依然存在。”

当然这个过程多半是苦涩的,大自然的不可抗力,不仅应验在爱犬不经意间的衰老上,还让人意识到在规则面前,输光了就无可逆转这一冰冷的现实。

“ ‘任何两个人,当他们分开时,就像劈开一根原木。两边不对称。核心含在其中一边。’

‘维瑞有他的工作。’

‘但带走那神圣核心的是你。你可以一个人快乐地生活;他不行。’ ”

索特极其擅长用自然界里我们大多会轻易忽略的现象来描述人世悲欢,将婚姻破裂比作原木被劈开很奇妙,似乎寄寓了某种浪漫的原初想象,人和人,在最初设计的时候,本该还是白首不相离的。

第五部

“ ‘我一直以为重要的事情会议某种方式留存下来,’芮德娜说,‘但其实不会。’ ”

这是全书的点睛之笔。它既写出了一切都将消逝,又在暗暗鼓励人们拾起勇气,除旧立新。真正重要的事情,往往是在你眼前还未完全幻灭的梦想。

“一切都以缓慢的、难以察觉的速度离她而去,如同你转过背时的潮水:她熟悉的每个人,每件事。所有的悲伤和快乐,根本来不及做你的陪葬,就已提前消散,除了一些零星的碎片。她便活在那些遗忘的片段中,那些失去名字的陌生面孔中,她已被自己创造的那个独特世界排除在外。”

再一次用令人惊恐的方式讲到人孑然一身,忙忙碌碌一辈子,到头来也许什么都难以留下。那些自己倾全力创造的,或许也消失地更迅速,更彻底。

“对他而言,那还不太真实,那有点像在火车上看到的风景,一部分生动鲜明,飞掠而过,一部分却只是空白。”

“一切都只是漫长的一天,一个无尽的下午。”

这实在是个太“美国”的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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