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岚《琴人》

入山

琴里的情感不是来自旋律的百转千回,或是结构的深谋远虑,而是就蕴藏在一两个音里,在这一个两个音之间,包含一个诗意的世界。

这段时间的经历对我是一种很好的训练,我实在地明白了自由意味着限制。由限制带来的自由感远甚于由放任带来的。

中原的古地名让一些诗词变得具象,尤其是跟山川河流相关的名字。当我看到一些山川的时候,我好像总是能够自动地忽略掉与自然不和谐的建筑等物。因为我什么都没有经历过,所以觉得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过。

小时候听的每首歌都是一个抽屉,里面储存的是当时的空气、味道、场景,不用对抽屉感兴趣,打开它也不想刻意翻找些什么,只是每次打开那个抽屉,第一次打开抽屉时感受到的东西,就全涌上来。

斫琴

斫琴对我来说成为一种劳作,它是我崇尚一种简单生活方式的生活实践,或者假装是一种生活实践。那时我只是向往一种朴素、自由的生活方式,精神是在生活中的最底处,而不是高悬的。这种生活理想其实是带着知识分子气的。

我不过把一些木头做成琴的形状,然后又劈开烧了。我现在还会花那么多时间去做没有什么收获的事情吗?我现在也许会更讲究效率。效率就是以最少的时间达到目标,但省去时间的同时也省去了经历。

我觉得作为一个琴人,他应该从琴声本身去获得感受力,而不是弹琴的环境。

很多人厌倦城市而向往乡村,他们厌倦的只是自己的生活。无论到哪里,这种厌倦都会如影随形。因为他们需要解决的是厌倦本身,而不是厌倦的对象。

我认为“得心应手”不是取决于能力,能力与目标相对应,而状态并不指向目标,它只是当下的感受。

原来我有一个习性,就是我从来不忧虑未来的生活,如果我的积蓄只够维持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我依然维持之前的那种状态。往往在一个月快结束时,突然会有一个买琴的订单。我就这么晃晃悠悠靠着斫琴生活到现在。

习琴

我们跟经验的关系是:我们是经验的产物,要接纳它;另一方面要避免重复经验的游戏。在艺术中就是,一方面我们要清点我们拥有的所有东西,……另一方面我们要开始与它斗智斗勇,不要滑落在里面。

每一个弹琴的人,要消化的都不是琴史,而是他自身的生命史。……我的生命跟古琴交织在一起,把自身与琴分开是硬生生而徒劳无功的事情。

弹琴唤起我对身体的感知。当我坐在琴前,感受不到时间的消逝。……那是一个完全专注的时刻。……拨琴弦的动作和琴声给我的回应完全融合在一起。起码在身体上,这个时候是完全在与自己相处。它不放任和追逐我的大脑,而如其所是。

卢梭说音乐也是模仿的艺术,不过它模仿的是人的情感。大多数琴曲无意模仿人的情感,但它们最终会成为人的情感。

很多人学琴时都会问如何才能达到某个程度,我觉得这大可不必。因为大部分人都不可能把琴弹得很好。但可以通过练习,让自己成为一个能够察觉精微的人。

后来我把不同版本的《洞庭秋思》放在一起听,以及在不同的时候把这首曲子弹了很多遍,才真正理解弹琴是什么。一个琴音可以容纳无数的生命经验,它们被声音记录下来。

后来我意识到,当你对一个人真正了解时,就很难粗暴地说喜欢或不喜欢。……我们很难去区分我们的经验有多少来自体验,有多少来自投射。

燕妮·埃彭贝克《白日尽头》(胡烨 译)

第一卷

一个人只要稍稍偏离轨道,最终的后果便会像当即一头扎进深渊一样无可避免。

一切并不像她昨天所担心的那样:睡着了会暂时忘却已发生的事,但醒来之后回忆会带着全部的重量变本加厉地袭来。并非如此。哪怕在睡梦中,她也知道孩子不在了,……

一个人放弃现有的生活,是证明了他的胆怯,还是他具备能够重新开始的秉性?

她一直觉得,两个人的结合意味着越过你与其他任何人都无法跨越的边界,把世界抛在脑后,从此分享一切。现在她看到边界是可以移动的,比如说现在。

如果抵抗住诱惑,我们能获得什么呢?

抵抗本身就已经是回报了。

第二卷

有时候她觉得,贫穷让人们变得越来越相似了,每个人的行动,直到他们的手和手指的动作,都变得越来越一致。

生活的内部就像一个球,球面无比光滑、漆黑,她不停地跑啊跑,根本找不到出口,一扇小门也没有。

笔记本会掉进泥里,但女人无法回去将它捡起来。它会暂时躺在那里,风雨会将它翻页,脚步会从上面踏过,直到那里写下的所有秘密变成和泥浆一样的颜色。

第三卷

如果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留意这些写作技巧,专注于对写作本身进行思考,那么文本就失去了用以超越自身的全部力量,她觉得这样太可惜了。倒不是可惜,……,但可能很危险,因为一个人在享受某件事的时候会停留在原地,不再进步。

就这样,当下发生的运动也在动摇着过去。但是改变看待事物的视角,真的能改变事物本身吗?

现在,她和其他所有死去的人一样,拥有世界上全部的时间来等待其他时间的到来。而那些还活着的人除了碰巧拥有一具身体,并没有其他时间可以支配,……

第四卷

她人生中许多时刻都在最后一次做着某件事,却并不知道这将是最后一次。这是否意味着死亡不是一个瞬间,而是一条战线,一条与生命一样长的战线?

第五卷

有人来的日子,和那些她干坐着的日子全部萎缩成了一天,时间是时间熬成的粥。

远藤周作《深河》(林水福 译)

一 矶边物语

那一天终于逼近眼前!这时候的心情与其说是寂寥,更贴切的形容是如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月球表面的空虚。

仿佛做梦般过了几天,妻已去世这件事仍没有实际的感觉。矶边多次告诉自己,妻只是和朋友出去旅行了,很快就会回来。

当你生前,矶边心想,虽然死亡一直在我前方,但有你张开双臂为我遮住它;你一不在,死亡蓦然来到眼前。

三 美津子物语

为了消除无聊,美津子脱口而出心底里像泡沫板浮现出的东西。说出口时,她心想莫伊拉引诱呆板的约瑟夫,或许就跟现在的自己一样,是为了逃离空虚感。

她努力想转移大津的话题,同时想起了午后的库尔特尔屋,外国神甫穿着白色修道服祈祷的那个教堂。听得到楼梯下的钟声,她曾对着祭坛上的十字架,说出挑衅话语:“我要从你那里把他抢走。”

“我没办法像这里的人那样明确区分善与恶。我想善里头隐藏着恶,恶之中也有善的存在。因此,神才能变魔术,甚至运用我的罪,导向救赎。”

四 沼田物语

沼田对妻感到内疚。从少年时开始,他把内心的秘密向狗、向鸟而不是向人诉说。这一次,由于两次手术失败,他心情沮丧,内心深处希望能向那只犀鸟那样的鸟告白,这种愿望不知何时被妻看穿了。

五 木口物语

木口退伍后不愿再想起那番地狱情景,也不想跟任何人提及。即使说出来,生活在日本的妻子、孩子也不可能理解。不止是妻小,即使是那些被征召到部队、在安全基地优哉度日直到战争结束的人也无法理解。

“他们活着从安第斯山回来时,大家都感到高兴。死者的家属也感到高兴。没有人因为他们吃了人肉而生气。酗酒男子的太太也说,我老公第一次做了善事。以往,村里的人都说他的坏话,但现在都不说了,我相信他上了天堂。”

六 河畔的市镇

矶边站了起来,秋千发出咿呀声,晃动了一阵子。宛如他太太死后,她的话依然晃动在他心里。在我们的一生中,某样东西终了,并不意味着一切都消失。

美津子对于大津无视她的心情、尽谈些自己身边琐事几乎毫无兴趣。她跟宗教没有关系,对大津的生活更不感兴趣。现在她自己的孤独比他的更深。

七 女神

“她表现出印度人的一切痛苦。这座雕像表现出长久以来印度人体验到的病痛、死亡、饥饿。这座女神身上有着他们经历的所有疾病,甚至有眼镜蛇、蝎子之毒。尽管如此,她喘着气还要用萎缩的乳房喂小孩。这就是印度,我想让各位看的就是这样的印度。”

八 追求失去的东西

到了印度之后,她逐渐发现自己感兴趣的不是诞生佛教的印度这个国家,而是清净与污秽、神圣与猥亵、慈悲与残酷混合共存的印度教世界。

十 大津物语

“每次看到恒河,我就想起洋葱。恒河无论是对伸出腐烂手指乞讨的女性,或被杀的甘地总理都一样不拒绝,接受每一个人的骨灰。洋葱的爱河,无论是怎么丑陋的人、多么肮脏的人都不拒绝。”

现在孤零零一个人,矶边总算体会到生活和人生根本是截然不同的。自己为了生活和许多人来往,其实,在他的人生中真正接触到的,他不能不承认只有母亲和妻子二人。

十二 转世

日本没有像瓦拉纳西的城市。她知道的少数城市,如巴黎、里昂也和这里不同。这是一条人为了死后能够流归这里、从原出聚集而来的河流,这是一座人为了要在这里断气朝圣而来的城市。这条深河拥抱着这些死者默默地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