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洗牌年代》

《看澡》

我只是记得在遥远的北方冬夜,在没有风的黑河的原野,气温零下三十二度,我步入雪地去洗澡。读者一定疑虑,那是在室外?是附近一个发电厂的露天冷却池,水很干净,水温也合适,远看如一座厚雪中冒气的温泉。我在池边脱衣下水,当时满天星斗,一切沉在暗蓝的天幕里。池壁是厚厚的桦木板做的,我的鼻子前面就是池沿,积了很厚的冰,它们并不融化。水很热,我泡了一会,可以把头枕在池沿的冰上,并不感到冷。头上是银河,在很暗的电厂的四周,只有天穹是那样醒目和深远,有牛在叫,一两声狗吠,真是静,还有就是暖和。好像就是,一个人可以逐渐远离孤独的人生,一种赤条条的解脱与满足,也许,此生再也不会有这样宁静的感觉了,当时我想,如就这样昏沉睡去,即使我不再醒来,也是好的。

《锁琳琅》

黄昏接近尾声,底楼“美美”的门面正逐渐沉陷下去。街区绵延的黑色瓦脊,在浑浊中演化,爬入苍茫夜色。闸北民居繁星样的黄浊灯光,发着抖,哆哆嗦嗦,点点盏盏,不断闪烁出来,逐渐化为大面积的光晕,逐渐浸染洇湿。如密集的菌丝体,细微而旺盛,这就是阿强的闸北。电台女人滚珠般报出股价,如昏呓呢喃,如咒,如诵经文。胡琴声,车铃的叮叮声。生煎,荠菜香干,油焖茭白,腌鲜,葱烤鲫鱼的镬气,一个妇人叫:“小妹!小妹呀!”新闸桥上,西风里是匆匆不绝的归人,东南方面,屏风般无以计数,直插天穹的是宝顶玉宇,耀眼广告牌的明亮海洋。苏州河在阴影里凝止停当,如今驳船稀少,不再有嗡嗡的汽笛声了。

《合欢》

以后,蓓蒂再没有见过阿宝。教堂的废墟建起一座临时建筑,里面有一尊近十米的领袖挥手塑像,巍峨耸立,耀眼极了。这座临时的上海油画雕塑工作室以及洁白的塑像,仿佛是一夜之间,从泥里长出来的,如火箭装配车间的格局。一些人员工蜂一样在塑像周围的脚手架上忙碌,十分壮观。这是“复课闹革命”期间蓓蒂突乎其然的发现。那时的她,已经变得沉静和害羞了,她的脸庞很白,前额明净而有光泽。她透过学校的北窗,最后呆呆地看着那个雕塑工作室。

时间通常就是这样,白天在飞快地溜走,仿佛夜就在眼前。

《嚎叫》

一位长辈患了老年痴呆,已不认识所有家人了,两个月前还摔坏了胯骨,一直躺在医院,经常去看她,谁也认不出来了,没有表情。只是前几天尝到小排黄鳝汤,据说她眉毛一扬,显然知道滋味很好。这反应。说明她的病还不重。书上说如果病人忘记如何吃鱼,如何吃螃蟹的程序,是一个阶段,最后,会忘记如何咀嚼,如何吞咽,那才是彻底的遗忘。

想到了一部日本电影,记不得片名,一位热爱俳句的老教授,喜爱一种习惯,每临湖畔夕照,就吟哦经典,对准落日高声朗诵。之后,他得了老年痴呆,最后糊涂到吃屎的地步,但电影结尾有一个细节——孙子领他走到湖畔的老地方欣赏落日,当他看到久违的平静湖水,一轮即将沦落的夕阳,他忽然如一头困兽,一只受伤老狼那样断断续续,语焉不详地大肆嚎叫起来。

《上海水晶鞋》

几年光阴,如南京西路耀眼车流一样滑过去,光华夺目,却看不到可以捏紧手中的贵重记录,结婚的念头与时俱进,生活却洋洋朦胧,跟常人一式一样,看清的永远是面前的风景,不断换改的日程表,聚散分合,朝九晚五,日寝夜出,南京西路传送了多少滑过去的新面孔,似曾相识的饭局,咖啡气息,衣裙与手袋的过时展览。简一直笃定如泰山,拈花作一笑,保持镜子里好相貌,好神彩。只是有一日,做脸的小芳轻声对简讲,她眼角旁边的角质层明显增厚了。简一声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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