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还在上大学的时候,北岛和李陀合著了一本书叫《七十年代》,当时掀起了一股“年代热”,不少像我一样的小青年很是新鲜和喜欢。后来,市面上也出现了关于其他年代的书,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应接不暇。其实日后想来,编纂此类书并不难,在浩如烟海的短文长文里,按年份整理成一个十年的文集,实在是每个人都能做得到的事情。真正难得的,是时代本身。
在上个月,我有机会重新读了一遍《黄金时代》。距离上一次看已经有六七年,王二和陈清扬的面容却依旧清新,让人感觉不到这是多年后的故人重逢,反倒有一种穿越时空的奇妙。书中的他们活在他们的黄金时代。我无意探讨六七年对一个小青年意味着什么,读罢只是有些感慨,也许有些东西真的变不老。
手边的这本《纽约客》文集(The 40s: The Story of a Decade),精选的是杂志在四十年代的文章,按主题断章,战争,战后,风物,人物,文学,艺术,小说诗歌,等等等等。二战的爆发,改写了千千万万美国人的命运,也永久扭转了《纽约客》的“人生观”“世界观”。曼哈顿琳琳朗朗的街巷转角,纽约人自顾自潇洒不闻两耳窗外事的自在,不再是这本杂志一成不变的主题。有人说它变得更加严肃,更加关怀,但更重要的是树立了自己的风格与趣味。
这部文集厚达七百页,前半部分可谓十分惊艳(当然好书一般都虎头蛇尾)。在读的过程中我不止一次感叹,别说一本杂志,一座城池,整个世界也很难再等来一个四十年代。约翰·赫西扬名天下的《广岛》,利布林在巴黎成为空城前的生活记录,贝尔曼笔下“大轰炸(Blitz)”后的伦敦,都是难以被复制的题材。四十年代依旧作家的年代,大众传媒远未如今日繁荣,在人们还在饶有兴致地探讨着电影是不是艺术的时候,作家和文字仍然勾勒着人们的生平意趣和对世界的憧憬。
如果把这本书比作皇冠,赫西的《广岛》无疑是这顶皇冠上的明珠(数学-数论的比方仍深深刻在我脑海里),不过我也一样流连这颗明珠旁边熠熠夺目的宝石。诚然,《广岛》在立意和深度上很难被超越,文笔和感情基调也是大师水准,“好到没朋友”。但是,我感情上更钟爱利布林的《巴黎后记》(Paris Postscript),约瑟夫·米切尔的《家边的老房子》(The Old House at Home),或莉莉安·罗斯的《请进,莱西》(Come in, Lassie)这样的作品,在我看来它们是“也好也能交到朋友”的代表。
《巴黎后记》与《家边的老房子》分别是一二两章的首篇。第一章的主题是战争,驻法的利布林写的是被德军占领前的巴黎。暴风雨将至的巴黎城,人们的情感起伏,感性和理性的交织,都在利布林漫不经心的笔下,一幕一幕地展现在我们眼前。一对儿子在前线的老夫妇,作者下榻酒店里的侍应,花店里抱怨玫瑰比顾客还要多的老板娘,发布会上依然淡定实则第二天就启程离开的部长,与作者一起, 是整座城市和这段历史的见证人。我笃信,利布林在收笔的时候也已经离开了巴黎, 不然他的举重若轻,带着点淡淡忧伤浪漫却毫不深沉的笔触,在一个中国人看来, 实在是很难解释。
《家边的老房子》是一篇不折不扣的风物志,发表在四十年代初期,如果你是按绝对顺序翻阅本书的话,读到这篇你怕是会有种牛奶终于开始倒进咖啡的怡人感受。约瑟夫·米切尔是给纽约写情书的高手,我们看到的这一篇介绍的是圣马克广场(St. Mark’s Place)边上的麦克索利酒吧——纽约最古老的爱尔兰酒吧。文章的篇幅跨越了酒吧三代四位老板,一大段一大段的细致描写,让人不禁要怀疑,这究竟是作者亲眼所见,还是道听途说甚至凭空想象。当然搞清这一切实在不必要,某种意义上,读者沉浸于书本,作家迷恋于描摹过去,也许找的就是如乌托邦一样的幻影与逃离。这种寻找在四十年代我想更加珍贵吧。
《请进,莱西》是“纳什维尔派作家”(其实是我自己命名的流派,说的是擅长人物群像)的代表人物莉莉安·罗斯的作品,她写的是笼罩在“麦卡锡主义”阴云下的好莱坞片场。各路神圣在罗斯搭好的舞台上,喋喋不休,没完没了。如果让我想象,我会说罗斯一定是位身高还不到一米六并且言辞犀利的小女子,她就夹在人群之中,表情不多,却不声不吭地把我们的一言一行给记录并发表出来。一开始听她说话,你也许还会有些烦,可听着听着,其中的深意你就渐渐读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