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的后半生 | 张新颖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4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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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三十日梁思成写信告诉张兆和:“这里的气氛与城里完全两样,生活极为安定愉快。一群老朋友仍然照样的打发日子,老邓、应铨等就天天看字画,而且人人都是乐观的,怀着希望的照样工作。二哥到此,至少可以减少大部分精神上的压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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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实生活中,“我的家表面上还是如过去一样,完全一样,兆和健康而正直,孩子们极知自重自爱,我依然守在书桌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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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八日这一天,沈从文在家里,天下了雨,他细致地看了院子里的向日葵、天冬草、茑萝、薄荷叶、无花果。天空如汝窑淡青,他一个一个房间走去,看着各样家具。“从这些大小家具还可重现一些消失于过去时间里的笑语,有色有色的生命。也还能重现一些天真稚气的梦,这种种,在一个普通生命中,都是不可少的,能够增加一个人生存的意义,肯定一个人的存在,也能够帮助一个人承受迎面而来的种种不幸的。可是这时节这一些东东西西,对于我竟如同毫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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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工作结束,已是暮色苍茫。“关门时,照例还有些人想多停留停留,到把这些人送走后,独自站在午门城头上,看看暮色四合的北京城风景,百万户人家房屋栉比,房屋下种种存在,种种发展与变化,听到远处无线电播送器的杂乱歌声,和近在眼前太庙松柏林中一声勾里格嵥的黄鹂,明白我生命实完全的单独。就此也学习一大课历史,一个平凡的人在不平凡时代中的历史。很有意义。因为明白生命的隔绝,理解之无可望,那么就用这个学习理解‘自己之不可理解’,也正是一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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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一九七九年,我才有机会当面问沈先生。我说沈先生,我认识你的时候,简直是一个谜,你这个人完全跟你小说脱节。文字写得很美,那是文如其人,可以这么说;那些故事那么野,那么浪漫,跟别人的那么不同,又吸引人又叫人觉得新鲜,这是怎么回事?我原来以为你是一个荒唐人,就像那编荒唐故事的那种荒唐人一样,说亲身经历哪!
沈先生告诉我,他说做人要规矩,写小说要调皮,不调皮怎么能写成小说呢?说得把我心里一个从一九五三年到一九七九年这么长过程的谜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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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心情不错,甚至说得上是兴致勃勃,对济南的印象相当好。前后不足六天的时间,给妻子张兆和写了九封信,约一万五千字,细细地描述所闻所见所感。
到达当天,他就感受到,“济南给从北京来人印象极深的是清净。街道又干净,又清净。人极少,公共汽车从不满座,在街中心散步似的慢慢走着,十分从容。”他还特别观察了济南的“住家”:“济南住家才真像住家,和苏州差不多,静得很。如这么作事,大致一天可敌两天。有些人家门里边花木青青的,干净得无一点尘土,墙边都长了霉苔,可以从这里知道许多人生活一定相当静寂,不大受社会变化的风暴摇撼,但是一个能思索的人,极显然这种环境是有助于思索的。它是能帮助人消化一切有益的精神营养,而使一个人生命更有光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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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他去看了场电影,印度的《流浪者》,回来约二里长的路上,碰巧又遇上医学院的学生。这些学生谈文学,谈小说技巧,“我好像是这些人的父亲一样听下去,觉得很有意思,也是一种享受。我想起三十多年前在城头上,穿了件新棉军服看年青女人情形,我那时多爱那些女人!这些人这时也许都做祖母了,我却记得她们十五六岁时影子,十分清楚。”而眼前的这些女生,他真想看看她们怎么恋爱,怎么斗气,怎么又和好。有一位“长得极美丽,说广东话,我猜想她一定是学牙医,很愿意将来在什么牙医院再见面时告她,什么什么一天她们瞎谈文学,我却一个人在瞎想。”这天晚上,他想到文学,想到过去弄文学的日子,“睡眠就被赶走了。”
在济南的最后一天,早晨起来,沈从文给妻子写信:“早上钢琴声音极好,壮丽而缠绵,平时还少听过。声音从窗口边送来,因此不免依旧带我回到一种非现实的情境中去。……琴声越来越急促,我慢慢的和一九三三年冬天坐了小船到辰河中游一样,感染到一种不可言说的气氛,或一种别的什么东西。生命似乎在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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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可追;经历了那么多风雨变故之后,亲情虽然无从改变人生的坎坷波折,却足为动荡人生的珍贵安慰。“三姑爷来了”的喊声笑声里,沈从文想到久违的单纯的快乐。他住的地方曾是太平天国王府一小侧院,清静,无人声,有鸟鸣,有花香,他大清早拿起笔给妻子描绘庭院图,“可惜院子中一派清芬我画不出,齐白石来也画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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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的氛围中,凡事谨慎就成了自然的反应,即便海边的清静让沈从文明线地感觉到体力和脑力的恢复,他又能写什么,又能怎么写呢?内心里,他恐怕不得不承认张兆和的批评有道理,他试写的作品其实是失败的。他跟大哥信里说:“可惜的还是写短篇的能力,一失去,想找回来,不容易……人难成而易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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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期间收到汪曾祺一封信。汪曾祺一九五八年被划为“右派”,下放到河北张家口农业科学研究所劳动改造,信正是从他劳动的张家口沙岭子寄来的。沈从文特别喜爱这个西南联大时期的学生,如今看着他身处逆境,心情可想而知,他写了一封异常鼓励的信,语重心长。以前,他曾经用过骂的方法:一九四六年汪曾祺到上海,找不到职业,情绪很坏,甚至想自杀,沈从文从北平写信把他大骂一顿,说他这样哭哭啼啼的,真是没出息。“你手中有一枝笔,怕什么!”此信不存,却在汪曾祺记忆里难以磨灭;他还记得老师同时让三姐张兆和从苏州写了一封长信来安慰。现在,“右派”分子下放劳动,可比当年一时找不到工作要严酷得多,沈从文的回信因此也大为费心。他先打了底稿,用钢笔写在练习本撕下的纸上,十二页,六七千字;从医院回家后,又用毛笔在竹纸上重写一次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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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你五六封信,觉得有很多话要说,可一时又说不清楚。关于创作的一些经验和甘苦,你读的我觉得很对,也正是这次文艺工作会议开了二十天所要解决的问题。可是对于文艺批评家的态度,以及作为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作家对创作所采取的态度,你的一些看法我不敢苟同。我觉得你的看法不够全面,带着过多的个人情绪,这些个人情绪妨碍你看到许多值得人欢欣鼓舞的东西,惹不起你不能自已的要想表现我们社会生活的激情。你说你不是写不出,而是不愿写,被批评家吓怕了。但是文艺创作不能没有文艺批评,文艺应当容许批评,也容许反批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正是鼓励大家多发议论,用各种不同样式风格表现生活,文化艺术才能发展繁荣。说是人家要批评,我就不写,这是非常消极的态度。当初为寻求个人出路,你大量留着鼻血还日夜写作,如今党那样关心创作,给作家各方面的帮助鼓励,安排创作条件,你能写而不写,老是为王瑶这样的所谓批评家而嘀咕不完,我觉得你是对自己没有正确的估计。至少在创作上已信心不大,因此举足彷徨无所适从。写呢?不写?究竟为什么感到困难?不能说没有困难,创作这种复杂的活动,主观方面,客观方面原因都有,重要在于能排除困难,从创作实践中一步步来提高,不写,空发议论是留不下好作品来的。”信的最后,张兆和抄了土耳其诗人希克梅特的诗《一个死去了的广岛小姑娘》,并说,“我们应当有这样的诗人和作家(包括你在内)。写出这样作品,是人类的骄傲。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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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惟转化为文字,为形象,为音符,为节奏,可望将生命某一种形式,某一种状态,凝固下来,形成生命另外一种存在和延续,通过长长的时间,通过遥遥的空间,让另一时另一地生存的人,彼此生命流注,无有阻隔。文学艺术的可贵在此。文学艺术的形成,本身也可说即充满了一种生命延长扩大的愿望。至少人类数千年来,这种挣扎方式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得到认可”。伟大文学艺术的产生存在,“反映什么的发展,变化,矛盾,以及无可奈何的毁灭(对这种成熟良好生命毁灭的不屈、感慨或分析)。文学艺术本身也因之不断的在发展,变化,矛盾和毁灭。但是也必然有人的想象以内或想象以外的新生,也即是艺术家生命愿望最基本的希望,或下意识的追求。而且这个影响,并不是特殊的,也是常态的。……有如下事实可以证明生命流转如水的可爱处,即在百丈高楼一切现代化的某一间小小房子里,还有人读荷马或庄子,得到极大的快乐,极多的启发,甚至于不易设想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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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写生活回忆录,沈从文设想的是用信札体或者《猎人日记》、《湘行散记》的手法,这样写起来应该会顺手——后来,我们当然知道这也是一个没有实施的计划。可是当时,这个念头让他不断回想过去生命的种种,这也是一种“温旧”;从“温旧”中总结自己的生命特征:“一面是‘成熟’,一面却也永远近于‘幼稚天真’。……放在任何情况下,支配自己生命的,不是一般社会习惯,却是一点‘理想’,理想也可以当成庸俗的迂腐的不切实际的打算看待,但究竟还是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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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却有传言,把沈从文也列于死者名单。六月九日,台湾《中央日报》刊出署名“井心”的文章,说沈从文被迫害致死。梁实秋见到这个消息,写《忆沈从文》一文悼念,但当时并未发表;一九七四年台北志文出版社出版梁实秋的《看云集》,才收了这篇文章,文末加了一九七三年在西雅图补写的一个说明:“此文写过,又不敢相信报纸的消息,故未发表。读聂华苓女士《沈从文评传》,果然好像从文尚在人间。人的生死可以随便传来传去,真是人间何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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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一生中大概没有写过同样严厉的信。多年之后,一九七七年,他在给汪曾祺的一封信中旧事重提:“我们馆中有位‘大画家’……画法家商鞅的形象,竟带一把亮亮的刀,别在腰带间上殿议事。善意告他‘不成,秦代不会有这种刀,更不会用这种装扮上朝议政事。’这位大画家真是‘恼羞成怒’,竟指着我额部说:‘你过了时,早没有发言权了,这事我负责!’大致因为是‘文化革命’时,曾胡说我‘家中是什么裴多斐俱乐部’,有客人来,即由我女孩相陪跳舞,奏黄色唱片。害得我所有工具书和工作资料全部毁去。心中过意不去,索性来个‘一不做,二不休’,扮一回现代有典型性的‘中山狼’传奇,还以为早已踏着我的肩背上了天,料不到我一生看过了多少蠢人作的自以为聪敏的蠢事,那会把这种小人的玩意儿留在记忆中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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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七日下午,旧金山东风书店特意安排了一个沈从文与读者的见面会,时值书店举办“白先勇作品周”,白先勇得知沈从文来到了旧金山,特意从美国南部赶来,于是一老一少两个作家,联袂出现。白先勇致辞说:沈先生是他最崇敬的一位中国作家,他从小就熟悉沈先生作品中的许多栩栩如生人物。……人生短暂,艺术长存,沈先生的小说从卅年代直到现在,仍然放射着耀眼的光辉。这期间,中国经历了多大的变动,但是,艺术可以战胜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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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的回乡之行,给沈从文晚年以极大安慰。他深幸自己还能重温没怎么变样的一切;同时他也清楚,变化一直在发生,且会永远变化下去,有些东西会消失,但他过去的文字保存下了一些美好:“最可惜是一条沅水主流,已无过去险滩恶浪,由桃源上达辰溪,行船多如苏州运河,用小汽轮拖一列列货船行驶,过去早晚动人风物景色,已全失去。再过一二年后,在桃源上边几十里‘武强溪’大水坝一完成,即将有四县被水淹没。四个县城是美的,最美的沅陵,就只会保留在我的文字记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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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汪曾祺曾说过,求《边城》电影上得到成功,纯粹用现实主义方法恐不易见功,或许应照伊文恩拍《雾》的手法,镜头必须采用一种新格调,不必侧重在故事的现实性。应分当作抒情诗的安排,把一条沅水几十个大大小小码头的情景作背景,在不同气候下热闹和寂寞交替加以反映。一切作为女主角半现实半空想的印象式的重现。因为本人年龄是在半成熟的心境情绪中,对当前和未来的憧憬中进展的。而且作品的时间性极重要,是在辛亥后袁世凯称帝前,大小军阀还未形成,地方比较安定的总环境下进行的。所以不会有什么(绝不宜加入什么)军民矛盾打闹噱头发生。即涉及所谓土娼和商人关系,也是比较古典的。商人也即平民,长年在驿路上奔走,只是手边多有几个活用钱,此外和船夫通相不多。决不会是什么的吃得胖胖的都市大老板形象。掌码头的船总,在当地得人信仰敬重,身份职务一切居于调解地位,绝不是什么把头或特权阶级,这一点也值得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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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五年三月二十八日,巴金在出席政协会议前,由女儿李小林陪着来看望他,“房间还是很小,四壁图书,两三幅大幅近照,我们坐在当中,两把椅子靠得很近,使我想起一九六五年那个晚上,可是压在我们背上的包袱已经给摔掉了,代替它的是老和病。他行动不便,我比他毫不了多少。我们不容易交谈,只好请兆和作翻译,谈了些彼此的近况。”“我大约坐了不到一个小时吧,告别时我高高兴兴,没有想到这是我们最后的一面,我以后就不曾再去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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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心理上,似乎也逐渐显出变化,一个表现是,他越来越容易流泪了。沈从文本来就是感情纤细敏锐的人,流泪是感情表达的一种自然方式;同时他也是个隐忍的人,他会用其他的方式来压抑、分散或者表达感情。但是随着年岁增大,流泪渐渐变得多了起来——从另一方面看,流泪所表达的东西也多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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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走了,她有了空闲。空下来,整理沈从文的遗稿;还有,就是重新建起一个小花园。小羊宜宾胡同的花园在狭窄的阳台上“复兴”了。她精心侍弄花花草草,给它们起名字,用的是沈从文书里那些可爱的女孩子的名字。她最心疼一盆虎耳草,来自湘西种在一个椭圆形的小小钧窑盆里;这是沈从文喜欢的草,也是《边城》里翠翠梦里采摘的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