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弗里德·塞巴尔德《移民》(刁承俊 译)

《亨利·塞尔温大夫:往事岂能如烟》

最近几年,他感到自己越来越怀念故乡。我问他到底要迁回何处,他说他七岁时就跟随全家离开格罗德诺附近的立陶宛乡村,开始流亡。

我看见火车车窗前上下起伏的电报线,看见里加一排排房屋的正面,看见那艘停在港口的船和甲板上的那个阴暗角落,在拥挤不堪的情况下,我们竭力让自己像在家里一样。大海、轮船后面拖着的那道烟、灰蒙蒙的地方、轮船在公海上的上下起伏、我们心里感到的恐惧和怀着的希望,所有这一切——塞尔温大夫对我说——现在我又记得了,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保罗·贝雷耶特:有些谜团无法解》

保罗至少一周上一次法语课。他说他曾经在法国待过,那儿的人们都讲法语,他知道怎么讲,要是我们愿意,可以轻而易举地学他的样。然后一个五月的上午,坐在校园的户外,在凉爽的阳光下,我们立即就明白了un beau jour意味着什么,正开着花的栗树用法语讲是un chataingnier en fleurs。

所以同样的,兰道夫人说,在他们认识的最初几天,他就已经用一种将一切都变得轻松愉快、无足轻重的嘲讽语气,给她讲述自己不久前进行的自杀尝试。

兰道夫人说,保罗当时跟我讲,他儿时在林道待过一个暑假,每天从湖岸边看列车从陆地开到岛上,从岛上开到陆地。蓝天中的白色蒸汽云、从打开的窗户向外挥手的旅游者、下面水中的倒影——这种每隔一段时间就重复出现的景色使他如此入迷,致使他整个假期都从未准时吃过午饭。对此,婶婶往往只好无可奈何地摇头,而叔叔则说他会在铁路上了结。

《安布罗斯·阿德尔瓦尔特:我的玉米地种的不过是眼泪罢了》

他完全被他的工作所占据。在回首往事时,可以说他从未以私人身份存在过,他只是行为规范的化身。我根本就无法想象他只穿衬衣而不穿外套上装,或者只穿半筒袜而不穿他那双肯定擦得亮晶晶的半高筒男靴的情景。

阿伯拉姆斯基大夫说,我不认为我曾经遇到过比你舅公更忧郁的人。他随口说出的每一句话,他的每一种姿态,他直至最后都保持着的整个仪表,其实等于是在不断地恳求着离开。他在晚餐时还会吃点东西,甚至在心情最不愉快时,他也非得彬彬有礼地前去共进晚餐不可,但实际上吃的就像从前放在死者坟前地象征性祭品一样,很少很少。

很快,他照料起自己来极费劲。几乎整整一天,他都花在了穿衣上;只是扣上袖扣和打蝴蝶结,就需要好几个小时。当他差不多已穿上衣服,又到了脱下衣服的时间。

当他透过饭店窗户往外观看这座在暮色降临时白雪纷飞的城市,他一定会想到从前,想到很多。他在一次笔录中补充道:我总觉得回忆是一种愚蠢的行为。回忆使人的头沉重而晕眩,好像人不是在时间的逃避中往回看,而是从顶点消失在云端的塔楼的极高处落到大地上。

《马克斯·费尔贝尔:他们黄昏时到来,寻求生路》

他说,现在我来这里已有二十二年,随着时光一天天流逝,我感到哪怕只是想要改换地点都更加困难,我最终听命于曼彻斯特。我再也无法、再也不想、再也不必离开曼彻斯特,甚至就连每年一两次不可免的前往伦敦的专业学习旅行都成了我的负担, 使我感到不安。

五点半,我们在亨登机场着陆。莱奥舅舅把我接走。我们路过连续不断的、长长的一排排郊区小房子,向城里驶去。这些房子以其千篇一律使我感到心情沉重,但同时不知怎么的,又给我留下一种可笑的印象。舅舅住在离大英博物馆不远处的布鲁姆斯伯里一家流亡者小旅店里。我躺在这家旅店特别高的床上,度过了我在英国的第一个夜晚。我失眠,倒不是出于忧伤,而是由于被困陷在英国那种床垫被床单包覆的床里。

如今,每当我回想起我们的施泰纳赫童年时,我往往会感到,好像它会向四面八方延伸,在时间上没有终结,真的,仿佛它会继续延续下去,直到进入我现在写出的这些字里行间。然而事实上——我清楚地记得——一九零五年一月,在施泰纳赫的房屋和土地被拍卖,我们迁往基辛根,搬进比布拉大街和埃哈德大街拐角的三层楼新住宅之后,童年时代就已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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