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老师的学生》
伊丽莎白·奈汀格尔小姐现在五十二三岁,身材苗条,说话轻声细语,有一种安静的美,一如既往地衬托出她的五官,为容貌增色。她认为自己这一生是幸运的。父亲去世后继承了一栋房子,教钢琴挣到的钱也过得去,不必省吃俭用。爱也爱过,知道那是怎样的激情感受。
她本可能结婚的,但阴差阳错没法结婚:长达十六年,一直来陪她的是一个男人,她相信有朝一日他会离开关系疏远、形同陌路的妻子,恢复自由身。可事情没像预期的那样。这段恋情以破裂告终,奈汀格尔小姐有过痛心的哀叹和悔意,但从那以后,她对旧情人并没有心怀怨恨,因为毕竟有过一份美好幸福的回忆。
《在达莉亚咖啡馆》
她还没开口,一个女服务生便送来更多的热牛奶。离开公寓前,她随手把信箱里的信件带了过来。她打开信,全是些无关紧要的内容。她把它们又一个个装回信封,准备稍后扔进垃圾桶。她不介意孤单一人。曾经是介意的,但现在不了。她觉得,孤身独处已经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每天在达莉亚咖啡馆度过的早晨也是。
“房子里感觉太凄凉,”克莱尔说,“怎么会那么凄凉呢,我的老天。”
这话里有别的意思,安妮塔知道,并且想象到了更多的意思:她俩都是没有孩子的失婚女人,现在也许可以彼此靠近和倾诉。但那种伪装的真诚只会流于浅表,不是发自内心。而往日已逝,相距过于遥远,曾经的欢笑连回声也无从听闻,那脆弱的残影已然消退隐去。
安妮塔想知道,当人们就这么贸然出走,是发生了什么情况?然后他们又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们的消失,是不是就如同死亡,对他们而言,是否也就是死亡?或者,去了某个遥远的地方后,记忆就此封闭起来,愧疚负罪感得到缓解平息?她又喊了一遍克莱尔的名字,依旧只有静默。
《克拉索普太太》
随后到来的秋天,是风和日暖的小阳春。每个周末,要么是周六要么是周日,埃瑟里奇都会到摄政公园散步。从一本书上,他查到了那些花草的名称,而此前他对它们毫无概念;他还喂那些鸟儿。不过,当时间流逝得比那些工作日更为缓慢,他主要的消遣就是坐在咖啡馆摆放在人行道上的桌子边,看着路人来来去去。他羡慕他们,他羡慕从前日子里自己的状态。
对第二任妻子,埃瑟里奇会讲起他的前任,那既不会导致反感抵触,也不会引起焦虑烦恼;甚至,他哀悼追忆中隐含的苦闷懊恼、愤愤不平也得到了理解。现在的生活既已如此,几乎在每个方面,他都认为自己实在足够幸运。妻子和孩子,在富瑞斯特与布莱特所担任的职位,彼得夏姆宽敞的草坪,每日不倦往返、准时守信的城市公交车,这里城市的声音如同耳语,仿佛连伦敦也更为安静了,这一切,都让他觉得幸运。
《身份不明的姑娘》
一种宁静的美,让中年的哈莉特·包尔弗有着特别的韵味,成熟雅致的一面有所增益,在同等程度上抵消了少女时期俏丽容颜的流失。对外貌上的虚荣心,她倒也顺从:头发灰白的迹象被一种人工修饰的方式减弱了,日常的皮肤保养是自然惯例,那些小瑕疵都得到了耐心的修复。色彩明艳的衣服,她照样穿,因为穿在她身上还挺合适。谦和淡泊的风度,以及在提出见解前适度的迟疑,现在抑制着年轻时的急躁冲动,变成了一种宁静;这本身就是一种魅力,令人愉悦舒服。
一个儿子,也是她唯一的孩子,已从学校毕业,仍然跟她住在一起。但哈莉特知道,既已寡居,将来总有一天,她将孤身一人生活在这房子里。她已经越来越喜欢这里了,从一场失败的感情中得到拯救后,她就住了进来,也是在这里生下孩子,让他成长于安乐之中,然而这份幸福满足并未持续多久,她的丈夫便去世了。死得太早。对这房子的依恋,很大程度上与她对丈夫的记忆有关;那些往日时光,依旧历历在目。她预计,自己再也不会希望搬离此地,也不会允许时间可能带来的任何病痛对她发出相反的指令。不管发生什么,她所了解的这里的过去,永远不会比曾经有过的意义减少分毫:在房间里,在天朗气清的花园里——每年秋季都可采摘可蜜思梨,有绣缎似的绣球花装点着褪色的老墙砖,蓬乱丛集的维多利亚玫瑰竞相绽放、生机盎然。前厅里总有约翰·派博得作品或小册子,会客室里则少不了明顿茶具,还有醒来时总会看到她特别熟悉的老化褪色的墙纸上的紫藤图案。
“她是在花园里说的,以一种给你打扫房屋的人会有的就事论事的说话方式。她也听了我的乐观劝解: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永远结束了。我们说到了爱。她微微一笑,笑得温柔而孤寂。她没有说,但仍然等于说了出来,在一栋安静的房子里,在那些房间里,她试着去爱了,却不能爱;她试图去期望,却无法做到。我们一起散步,在花园里沉默无语,然后她就离开了。”
《冬日的一曲牧歌》
他们一家四口是多么幸运啊!安东尼经常这样感慨,要么就是尼柯拉这样说。两人谁都没想过,如果跟别的人结婚,婚姻生活可能会是怎样,他俩的孩子可能又会如何不同。只要知道他俩结为连理正是他们所希望的,其他别无所求,就足够了。“给她们讲讲‘老农庄’的故事。”尼柯拉不时会鼓励他,然后安东尼就会为姑娘们说起他记得的那些往事。她们也总是听他说,尼柯拉同样如此。因为那听上去很美好,她说。女儿们也赞同母亲的看法。
玛丽·贝拉努力不去细想正在发生什么事。她所处的境地,也不宜提出任何建议,而且话说回来,她也想不出什么建议。她感到不舒服,感到困惑失落;所发生的那些事,她既置身其中,同时又是局外人。对于他所遗弃的家庭,安东尼之前几乎没说过什么;眼下提及的时候,他的语调不带任何个人感情色彩,仿佛认为,在这种情形下,就该如此。
工人们在场院里大声地彼此问候,声音里透着清晨的活力。牛群被从田野里赶上来挤奶。奶桶相碰,哐里哐啷。一台晶体管收音机轻声播放着节目。在厨房里,东西凌乱散放着,一片疲惫的气息;对话跌跌撞撞地向前推进。
“我们对自己的了解是多么少啊,直到什么事情发生了,才会略微多点。”玛丽·贝拉打破了之前持续的沉默,“事情的界限又是那样模糊:哪些是我们能做的,哪些又是最终也不能做的;哪些烦人,哪些又不会纠缠你。很难说得准。”
《陌生女人》
夜晚到来;夜晚并未匆忙而至,也未匆匆流逝。
然后,在几乎空荡荡的一节车厢里,他们的座位面对面,各自安静地坐在那里。她父亲在看书,狄更斯的《荒凉山庄》,这是他喜欢反复阅读的一本书。父亲沉浸在故事里,并没有让她觉得受了冷落。但以前在其他旅途中,她有时会因为他看书而这样觉得。他偶尔会露出会心的愉快微笑,他优雅的手指翻动着书页;尽管身在旅途,他的休闲夏装却一点也没皱。这一切反映出他挺从容自在的,但这份从容自在在形成之前,其过程缓慢而又煎熬。他承受了痛苦与怨恨,已能坦然面对。在某处,今天和往后的某一天,他一直都无法释怀、无法停止爱恋的妻子,将安享一份恬静满足,而那是从前的他未能给予的。以一种苦行自虐般的坚忍意志,他也许让自己凝思默想过她的生活,她没有他的生活,但他还是宁愿虚构一段空无的往昔,还将它变成了比真相更好的东西。
塞西莉亚明白这一点。于是,她效仿父亲的办法来应对困境,与痛苦共处,任凭他继续沉默下去,因为没有别的可以透露或承认了。那两个女人浸没在孤寂生活里,也已寂寞为生;她们共享着一个幻梦,那梦能稍稍装点一下两人的惨淡现实。她们寻找没有母亲的女孩,和她们成为朋友,为的是让自己也能得到朋友。在那影子般的虚幻世界里,在那也许能如愿的幻梦中,在那大胆搭讪和假扮身份的仓促忙乱里,在那为两人带来话题的戏剧性尝试中,她们体验到了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