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外国人
如果把深歌定义成部分源于东方,部分源于摩尔人,部分犹太人,然后最好由吉普赛人演唱的话,未免太过简单了。有些专家从这项代表着西班牙文化的音乐体裁里溯到了腓尼基人的渊源,有些人则说它里面蕴含了拜占庭文化的礼仪,有些人听到了非洲黑人音乐的节奏感,还有人说给乐曲伴奏的响板其实是来自特洛伊。没有哪一个国家像西班牙这样受到如此多外来文化的影响。站在萨古恩多的罗马斗兽场边,你至少看得见五种文化的痕迹:山上,伊比利亚类人猿曾居住过的山洞;乡里,希腊人留下的葡萄酒工艺;脚下,罗马人铺成的石板路;背后,有一座摩尔人建造的城堡;河沿,一座高耸着的烟囱冒着黑烟。
在如今西班牙人的性格和脾气里到底还有多少摩尔人的痕迹,这个问题已经不可能再准确回答。要知道在相当长一段历史时期里,西班牙人会直接把一切粗糙的东西叫作伊比利亚,而任何圆滑的则来自摩尔人。伊斯兰文明在这个半岛上最伟大的建筑之一——科尔多瓦大清真寺被改建和“归化”距今已经长达七百年,曾经的壁龛如今只是个小摆设,庭院被用来存放基督教正典,大广场中央立起了神坛,古老的走廊被墙封住,用于沐浴的喷泉也被改造成装饰用途,当然,我们也再看不见橘树丛中闲庭信步的阿拉伯智者了。
被归化了的摩尔人被称作摩里斯科,最后一批摩里斯科被驱逐出西班牙是早在1609年的事情,但摩尔人的血液似乎依然留存在很多西班牙人的身体里。不比内战以前,如今在西班牙南部你是找不到带着头巾的阿拉伯妇女了,但时不时在超市里,你还是能发现这样的乡村妇女,她们在与陌生人四目相接的时候会下意识地用黑围巾遮住自己的嘴——这种防御性的姿态和埃及女人如出一辙。西班牙生活中的闲散也像极了穆斯林:在与安道尔接壤的边境,一个炎热的周末,那个检查你护照的官员,是不是很像阿拉伯帝国时期的帕夏?西班牙人对享乐的追求,也与很多阿拉伯国家毫无二致,和埃及人一样,他们喜欢公共假日,喜欢公园,喜欢野餐,喜欢登高瞭望,还喜欢在水上泛舟玩耍。
摩尔文化对西班牙人的影响不仅仅局限在“占领区”,在几个世纪的时间里,整个西班牙都说两种语言,甚至北方信基督教的王子们也用阿拉伯语彼此交流。很多基督教人改信伊斯兰教,剩下那些坚守信仰的,也在以摩尔人的思维方式思考,过摩尔人过的生活。西班牙被摩尔人统治长达七个世纪,他们的根基扎得太深了,格拉纳达便是个很好的例子。我说的不是雄伟的阿尔罕布拉宫,而是山脚下一个不起眼的摩尔风格的队商旅馆,古老,安静。店家坐在屋里的一个角落,厨房里的女人也许会偷偷瞟你一眼。这里云集了各路商人,卖毛毯的,卖水烟的,卖头巾的,他们之间讨价还价的声音,篷车车主的叫喊声,动物的呼噜声,还有蹲在走廊下老人嘴里不停的阿拉伯话语,有一刹那你会恍惚觉得自己是不是身在叙利亚的一个巴扎里。当你走出旅馆来到附近的酒吧,点一杯葡萄酒要一盘虾,抬头看吧台后面的那个男人,也许你会突然觉得他是从也门来的。
摩尔人不是仅有的一支来自于东方并深深影响了西班牙的民族,犹太人在西班牙的历史上也经历了高低起伏。西哥特人统治时期,他们遭到野蛮的对待;而在穆斯林治下,犹太民族则迎来了自己的黄金时期,富裕,有地位,有文化,有影响力。有一些镇子甚至全部都由犹太人组成,格拉纳达也一度被称作“犹太之城”。在那时,犹太人是摩尔人的医生,是他们的哲学家,有时还是外交官,甚至将军。这样的繁荣在欧洲其他地方是很少见的,先是格拉纳达,然后是托雷多,以至于当时流传着一种说法,求学的牧师去巴黎,律师去博洛尼亚,医生去萨莱诺,而撒旦和恶魔,都去了托雷多。
在基督教王国早期,“再光复”运动完全结束之前,犹太人的待遇也还算不错,真正的迫害是从十四世纪末才开始的,在格拉纳达沦陷的1492年,犹太人被强制驱逐离开西班牙。他们离开的时候两手空空,几乎什么也带不走,留下来的图书馆,精心修建的房屋,积累的财富,还有土地,最终都不得不化为泡影。不过,总有蛛丝马迹和星星之火,他们的会堂被改建成博物馆和教堂,墙壁上你还能依稀看见希伯来语书写的经文。犹太人的才华也不知用什么方式传承了下来,有人说哥伦布就是犹太人,不管真假,西班牙历史上确实有一段时期,大部分的文化名人都是犹太出身。
西班牙的吉普赛人则是才华和艺术的象征,因此跟犹太人相比,似乎更被需要。很多我们如今看上去非常“西班牙”的东西其实都源于吉普赛,斗牛本就是吉普赛人擅长的运动,弗拉门戈舞就更不必说。这个国家还有不少其他“外国人”:罗马人留下了水渠和堡垒,斗牛场也自然是沿袭了古罗马斗兽场的设计,整个西班牙还有不少城市是用罗马地方命的名。法国人对西班牙的影响是持久而深刻的,尤其在建筑上,西班牙大半教堂的灵感来源便是法国;在近现代,法国也是西班牙走向现代化所模仿的对象。不能忘了英国人,他们与西班牙的历史同样密切相关,直布罗陀至今也仍归英国管辖;当然,最密切的关系莫过于每年冬天拿着退休金来到西班牙度假的英国老人们,伊比利亚半岛的阳光,就是他们最好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