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的故事,真挚的爱情

按:也就是些零散的感受,看过第二天残余下来的。因为一觉醒来,发现还是这部金熊作品在脑海里的余温最久。

 

《肉与灵》不是一部很好定义的作品,这里说的并不是类型上的定义(类型上好说,文艺片嘛),而是内容上的。这一点,看看本届电影节的其他热门影片——《希望的另一面》《普通女人》甚至《好极了》——就知道,和它们相比,匈牙利“妈妈辈”导演伊尔蒂科·茵叶蒂讲的这个故事,不太好用一两个词概括。爱情?人际关系?孤独?或者,情欲?似乎都不太切中要害,所以说,用“另类”来描述这部影片不会有什么差错。

这的确是一个相当另类的故事。影片在雪原林海里开篇,杳无人烟,白雪皑皑,画面相当干净。寂静无声的场景里,任何风吹草动都搅得动我们的听觉神经。漫无目的地环游了一会儿,镜头切到电影实际上的“现实世界”——布达佩斯的一家“肉联厂”。光线发白的工厂车间,机器闪着冷色金属光泽,带着胡渣的壮汉把铰链“砰”得一扣,健硕的公牛送上“断头台”……在这里,我们可爱的男女主人公即将相遇。他们,最终,相爱。而这中间的两个小时,讲的就是这两人到底是怎样坠入爱河的。

看完电影,我下意识想到的是索菲亚·科波拉《迷失东京》。茵叶蒂呈现故事的方式,像极了《迷失东京》给我的印象——一条河流,水波荡漾的质感,充满了“可知”与“未知”。“可知”的地方在于人物命运,这相遇的两人,越走越近的最后,不外乎相爱或者分离。影片开端,敏感的观众顺着男主的目光第一次留意到女主裸露的双腿时,(这个镜头语言再明显不过),就知道接下来该会有什么故事。不过,电影没有简单拘泥在两个人的相遇上,导演对节奏的拿捏,一点一点弱化着观众对“结果”本身的期待,就像科波拉在《迷失东京》里营造的那种迷离和反复。结尾如果是男女主冲破牢笼走到一起,那蛮好,祝福他们。如果是另一种,两人就此别过,我们依然会说这是个美丽的故事。临近片终,玛丽亚令人心碎地割腕,此时相信一定有观众和我一样准备好了接受第二种结果……而最后的峰回路转,想必也谈不上有多少振奋人心。

在我看来,这正是本片立意和叙事上新颖并成功的地方。导演一本正经讲爱情的同时,多少抽掉了传统意义上的“剧情”。我觉得《肉与灵》这部电影,薄“剧”而重“情”,出“戏”而入“心”,在不丢失情节的前提下,尽可能去放大人物内心那部分细微而不好描述的东西。相比于两个人最后有没有走到一起这个老套的命题,《肉与灵》显然更关心别的:两颗孤独的心能否彼此相触及?灵魂与灵魂之间有没有绝对意义上的交流?人是否能克服自身的缺陷和障碍?等等。这个爱情故事背后实际上是一段探索灵魂的旅程,而影片中呈现的张力自然也不是由“剧情”而来。在这段旅程中,茵叶蒂给予了两个角色足够多的爱,没有强施意志,也从不咄咄逼人地评判。如果说,传统的剧情片探讨对错,揭示美丑,甚至伸张正义,那么这部“现代感”十足的作品,则是抛开善恶追溯美的可能,发现美,歌颂美。用个俗气的比喻,就说爱情本身,可以是对,可以是错,但终究是美的。

回到影片开头,林海雪原,两头摸不着头脑的鹿,和荧幕前摸不着头脑的我们。这个画面后来重复再现了多次,半个多小时以后我们才知道这原来是男女主角的梦境,而且是彼此共同拥有的梦境……实在是诡异了,我直到现在也不相信世间竟有这样的巧事。剧本是导演亲自撰写的,她在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的同时,影片也从此时开始进入到某种“超现实”的状态——比现实少了几分合理和逻辑,却又从某种程度上更加贴近现实。

由此也可引出这部电影构思上的第二个巧妙之处,异样与荒谬。两年前欧格斯·兰斯莫斯的《龙虾》便是个很好的例子。与黑色幽默不同的是,这种表达方式的着力点并不在于反讽或批判,而是在扭曲人格和事物本来面貌的过程中“挤压”出人性中那部分“隐性”的东西,和更深层次的渴望。在一个“后现代”风格的情境下,社会高度文明,人追求极致理性,到最后,仅存的弱点怕也就是孤独了。与此吊诡的是,孤独又是物质日趋富足和人追求精神独立所伴生的产物。如何“处置”孤独,如何面对孤独,或许是这个什么都可以被“理性化”“理想化”的社会所剩下唯一的“感性”元素。(男主)安德烈虽然肢体有缺陷,但对女人和感情态度诚恳成熟,说着“曾经拥有过,但都过去了”,他过的是富足且外表看似毫无“缺陷”的生活;(女主)玛丽亚,心智异于常人,习惯活在封闭之中,在对外界敞开心扉之前从未意识到自己是如此惧怕孤独本身。影片并没有粗暴地给我们展示在孤独和欲望面前,人的外壳和伪装会怎样土崩瓦解(因为这在“后现代的文明人”身上不会轻易发生),而是恰恰相反,耐心地舒缓地把个体对孤独的依附和抗拒这般二元对立抽丝剥茧,满怀诚意地为我们展示孤独是什么,孤独向哪里去,孤独又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如果非要说导演有哪些私心和倾向的话,那么在这里,她是真切地希望孤独的种子可以开出爱情之花。

多么理想化!而且这里不是“理性的”理想,而是“感性的”理想。

我看过之后还不自觉想到中岛哲也的《告白》,和它里面无以名状的紧张感和神秘气息。冰天雪地里,野鹿鼻尖蔓延着无限可能——梦里你是一头鹿,但却无法由白天里理性的你左右。导演对环境的描摹,对气氛的渲染,对“形而上”空间的构建,尤其是不吝笔墨把雪海中的“梦境”的再三呈现,通过看似不沾边的意象尝试打通现实和梦境,感官和精神之间的联系,是这部电影让人感觉很有余味的地方。影片中多处采用极具压迫感的框式构图,和对人物主体的切割,把焦点聚集在物件的细节和细微的运动上,无不挑逗着观众的神经。玛丽亚的家居布置极简,电视机前安德烈眼神空洞,电影里的这些画面笼罩在一种恍如“末日”般的疏离之中。现场观看的时候有好几次,我都误以为自己在看一部日本电影。还有那家音像店,感觉也是极不真实,玛丽亚在柜台前毫无表情地听完一大摞CD,说是“寻找爱情”。

这其实也是我眼中这部电影最具灵光也最浪漫的一个时刻。一般好的电影带你入戏,给你看什么是故事,什么是爱情。而特别好的电影绕了一圈只告诉你,这其实不太好用故事讲出来。懂得感知的人会合上耳机,你听着听着,爱情就回响在耳边了。

以上。

 

问:《肉与灵》到底好在哪里?它凭什么获得金熊奖?

答:我不是评委会,我也不知道它到底是因为什么获奖。我只知道,如果你恰巧喜欢《迷失东京》《龙虾》或者《告白》,那么在《希望的另一面》《普通女人》甚至《好极了》面前,你会把奖颁给它。

 

跋:非常主观的感受,勿过喷。一瓶波尔多酒让我壮胆说了出来,在此感谢她。

再跋:自然界遵从法则,冷酷无情。人与动物相较,理智与情感是最难得的。喧哗躁动,蜉蝣于世,我们应当珍视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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