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芙美子《浮云》(吴菲 译)

听说西贡是个时髦的城市,有小巴黎的美誉。雪子妒忌筱井春子,自己也想在那座美丽的城市拥有一个职位。然而已经决定下来的事叫人无可奈何。雪子非常清楚,对女人来说,这样的命令其实跟容貌的美丑有关。大叻地处高原深处,是个从未听说过的地方。去那里做一份平凡的工作,雪子不禁为自己的命运感到莫名的沮丧。对一个年轻女子来说,没有比平凡更痛苦的事。

雪子不时地微笑。虽然情缘未定,因虏获一个男人的心而得到的自信真叫人心满意足。远方的伊庭之流已经无所谓了。富冈的一切都充满了魅力。雪子觉得可以不惜眼泪,去痛痛快快地爱一场。这个男人装出一副冷酷的模样,实际却并非如此。他的伪装以那种方式坍塌,雪子觉得非常解恨。并且这个言语尖刻却又疼惜妻子的男人竟然拜倒在自己裙下,这更让雪子感到无上的喜悦。

雪子感受着富冈温暖的躯体,但同时又渴望着一种更加强烈的情感。想来男人这么做不过是一时的宣泄。记得在跟伊庭那秘密的三年里也有过同样的感受。渴望他的全心全意,却偏偏得不到。这让雪子越发焦灼地想从富冈哪里获得他的全心全意。而富冈一边把女人抱在怀里,心里却有种行将枯朽的寂寞。

富冈觉得,与其在这破旧的小旅馆房间里跟女人幽会,倒不如在自家的起居室里一边听着火上开水煮沸的声响,一边在邦子身边翻看报纸更加惬意。富冈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为什么雪子没死在印度支那呢?每个人心里无论何时,都同时存在着两种愿望,其中必有一种朝向撒旦。富冈想起好像在哪里读到过这样的话。

在烛光映照下,雪子的面容恍然有阿蓉的模样。女人自身强悍的个性似乎已经开始落地生根。富冈打量着雪子全然改变了的面貌,对女性那种得天独厚、可以不受外界影响的生命力感到一种近乎羡慕和妒忌的情感。眼见着女人这种与生俱来的生活能力,对照自己现今卑微的处境,富冈不由得暗自沮丧。

雪子后悔说了重话。那些接二连三喷涌而出的伤人的话,绝不是只针对富冈而说的。当时富冈留下一句“既然让你把话说到这地步,今晚我也没有心思留下来过夜了”,便慢慢穿上袜子站了起来。雪子猛然回过神来,抬起头看着富冈的脸,想读懂他的表情。但冲口而出的话已无法收回。雪子心里其实希望富冈在这里过夜。想让他留下来一同分担心中的寂寞。

殉情可不是一时冲动,应该是以一种超越了冲动的冷静。

说什么对世道绝望云云,就算牵强附会地解释一番,一个人卑微地死去,世人大概也无动于衷。仅此而已。然而,由于跟这冷漠无情的世道过不去,由于生存的艰辛而四处寻找终结生命之地的人,实在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存在。……到头来,只有两条路:沉湎享乐,或是绝望而死。所谓绝望,其中多少有些针对世间的做作。即便是一时冲动,决定去死的时候,心头一定不会感觉到哪怕丝毫的绝望。

“你就没有过想死的时候吗?因为想活,才会去考虑死的问题。当初去伊香保,也是真心那么想才去的……之所以回东京来,是觉得活下来也许总会有出路。——因为感受到死的寂寞,才喝这么多酒啊。因为看穿了自己的怯懦,才断了念想。不管是谁,一生当中,大概没有不曾考虑过死的吧……只是我们想死的时候,有太多杂念牵绊着,很难一死了之。在上天眼里,人不过是小米粒般大小的存在,而人却总是要给自己找个理由,自以为是,死要面子……可惜人没办法成仙,最多就是吸收一堆充满矛盾的尘芥,想方设法给自己找一些活下去的乐子。

唉,一切景色都在黑暗的过往之中消失了……那景色已无法唤回,黯然消失在过去的深渊之中。……雪子沉醉在记忆中,回想富冈和自己在那背景前上演的爱恨情仇。在那悠悠风景之中,还包含着一场名为战争的大戏。而法国人却在风景中安然地过着蕾丝花边般淡雅的生活。……想到大叻的生活已不可能重来一次,雪子不禁对富冈肌肤的触感思念不已。也终于知道,原来奢侈也是美的。

富冈感觉精神疲惫不堪。或者说对生活中的一切都已精疲力竭。往日那种宁静的官员生活叫人怀念。那是自己曾经轻视的平凡生活,现在想来却不得不说,那是自己最美好的时光。在那段平凡的官员生涯中,虽然有过各种各样的烦恼,但当时的烦恼绝不像现在的烦恼这么肮脏。

“——在伊香保,我们为什么没能痛痛快快地死掉呢?” ”现在,死得了吗?” “是啊,你呢?” “死不了……” “是吗……是啊,我也开始觉得死不了了。” “我们都没有死的必要了。是岁月把事情自然而然地安排成这样了。”

我还想,你现在一个人了,这次一定要跟你结婚。这么满心期望才跑出来的。虽说自从回到日本,我和你都有过各种各样的困惑,甚至破罐子破摔做了不该做的事,这一点两人应该算同罪吧。既然我们已经从宽门之前经过了,那我们就不应该分开,而是一起寻找窄门,一起努力才对啊。

张惠雯《美人》

对于他的承诺,她只是半信半疑,甚至也没怎么期待。她发觉她几乎重复了初恋的困境。就是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而全城的人都知道她和这个男人在一起,但她却不知道和他会不会有结果。只是如今她经历了那么多事,知道很多东西说没有就没有了,也就不那么执着于结果了。

或许那些自己本不应得的东西,失去了才会一直惦记,得到的太容易,才会错以为失去意味着剥夺和惩罚。反过来,那些自己一点一滴积累下来的,如果确实因为自身原因而未能一直拥有,就算真正失去也不会耿耿于怀。

我很想给她打个电话,聊一聊,听她说说这些年的生活,也对她说说我的生活。或者,就像上次一样,我们俩找个僻静的地方,只是站一会儿、说几句话。可我知道我什么也不能做。我们,我和她,都没有这小小的自由。

活到一定岁数会发现,自由某种程度上就是镜花水月,看得见但摸不着;它有时离你其实很近,但越靠近就越发现自己根本不可能真正获得它。

多和田叶子《白鹤亮翅》(林拳 译)

我恍然大悟。于是第二天便打电话联系了电信公司,敲定了相关事宜。整个过程就像把刷子伸进堵塞的管道里,一捅,水便神奇地恢复了流动——就是那样的感觉。

一味的拖延会久而久之让自己错误地以为事情很难解决,但其实只要开始着手处理,很多原本看似繁重的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我想,与其抱着随时都能读,却永远不读的侥幸心理,还不如趁现在快速浏览一遍就扔掉,这种做法说不定才更诚实。我误以为只要自己“有时间”就会读,但实际是一种错觉,“时间”是永远不会有的。

只有想做和不想做,没有想做却没有时间做的事。只要把想做转化为开始做,时间根本就不是问题。

刚开始,我还担心会不会没有客人愿意来这么远的地方。后来发现,因为靠近徒步线路,春天和初秋的时节会来很多客人。随着客人越来越多,有些客人甚至说,如果周日不到这里买蛋糕,就没有过周日的感觉。

我们会不自觉地重复那些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意义却为自己独有的小事,人一辈子蜉蝣一世,没有什么能真正带走或一直拥有,而与自己养成的小习惯作伴,或许才是实打实活着和活过的证明。

托芙·迪特莱弗森《哥本哈根三部曲》(刘奕奕 译)

清晨

埃德温是我唯一爱慕的男孩,也是唯一我能幻想自己嫁给他的人。但你不可以和自己的哥哥结婚,就算可以,他也不会要我的。他已经说了很多次了。所有人都爱着我的哥哥,我也经常觉得他的童年很适合他,不像我的。他有个量身定做的童年,延展节奏与他的成长同步,我的则是为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女孩准备的。每当我想到这些,我的面具就会变得更愚蠢,因为我根本不能向任何人倾诉,而我总是梦想着遇上哪个神秘人物,会听我说话,并且理解我。我从书中知道这样的人是存在的,但在我的童年的街道上,你找不到任何这样的人。

在我们整段漫长友谊里,我总是害怕向露特展示真实的自我。我害怕她会发现我真正的模样。我把自己变成她的回音,因为我爱着她,因为她是最强大的,但内心深处我仍是我自己。我梦想着一个存在于这条街以外的未来,但露特和它亲密地绑在一起,永远不会被扯开。我假装我和她流着同一种血,这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在骗她。我似乎冥冥中对她有所亏欠,连同畏惧和似是而非的愧疚,我的心灵因此负重,而就像我此后生命中所有亲密长久的关系一样,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因此蒙上了一层色彩。

时间流逝,我的童年逐渐变得稀薄、扁平,犹如纸片。它既疲惫又破旧,在低潮时似乎难以为继,等不到我长大的那一天。其他人也有所察觉。每次阿格尼特姨妈来探望我们时都说:我的天啊,你长高了好多!是的,妈妈说,惋惜地看着我,要是她长胖一点就好了。她是对的。我单薄得就像一只纸偶,衣服披在我肩上,如同挂在衣架上。我的童年本应该持续到十四岁,但要是它提早耗尽,我又能做什么呢?任何重要的问题你都没有答案。我饱含羡慕地盯着露特的童年,它坚定、平滑,没有一丝裂痕。它看上去会比露特长寿,其他人可以继承,再把它耗尽。露特自己并未觉察。……我总是幻想找到一个人,一个就好,可以任由我展示我的诗歌,并且懂得欣赏。我开始思考很多关于死亡的事,我把它当成朋友。我告诉自己我渴望死去。……我那时十二岁。除此之外我的诗仍然“满嘴谎言”,如埃德温所说。大部分都以爱为主题,如果你选择相信它们,你就会觉得我过的是一种放荡的人生,多的是关于征服的趣话。

我在我童年的客厅里孤身一人,曾经哥哥坐在这里,把钉子敲进木板,妈妈唱着歌,爸爸则读着那本我已多年未曾见过的禁书。这都是几个世纪前的事了,我认为我那时是幸福的,虽然因为童年的无尽而痛苦不堪。墙上是水手的妻子远眺大海。斯陶宁严肃的脸俯视着我,长久以来我凭他的形象塑造自己的上帝。虽然还会在家里过夜,我却觉得我今晚在和自己的房间告别。我不想上床,也没有睡意。我被浩瀚的悲伤俘获。我把窗台上的天竺葵移开,朝天空望去,新月的摇篮里闪烁着一颗幼小的星星,轻柔地在变幻的云间摇摆。我默默重复约翰内斯·V·延森《冰川》中的诗句,我经常读,已了然于心:此时像夜星,彼时如晨星,被杀死在母亲胸口的小女孩闪耀着,纯白,一心一意,像孩童的灵魂独自游荡,自顾自在无尽的道路上纵情玩耍。泪水滑过我的脸颊,因为这些诗句总是让我想起露特,我已经永远失去了她。露特和她精致的心形嘴唇,还有坚定而清澈的双眼。我丢失了的童年好友,牙尖嘴利,又满心爱意。我们的友情逝去,一如我的童年逝去。现在最后一层残余从我身上剥落,如同晒伤皮肤的碎屑,而其下隐现的是一个笨拙、无可救药的年轻人。夜晚流经窗外,我读着我的诗歌本,不知不觉我的童年静静地落在了记忆的底部,我那心灵的图书馆,那我余生获取知识和经验的地方。

所有明亮的梦

克罗先生的楼被拆掉了,我说,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不知道,她越过那个年轻的肩膀说,我他妈也不在乎。他们再次消失在彼此的怀抱中,而我走过去,穿过院子。走上后排楼房的楼梯时,我被恐惧擒住了,怕自己这辈子都逃离不了出生之地。突然间我无法忍受它,觉得关于它的每一份记忆都是黑暗而悲伤的。只要我住在这里,我就注定要堕入孤独和无名。我对这个世界来说并不作数,每当我抓住它的一角,它便又从我手中溜走。

……妈妈对我谈起我们将在下个月一号搬进的新公寓。有三个巨大的房间,她说,像舞厅似的,能远离这个无产阶级社区真好。她走进卧室后,我环顾我们这个小小的客厅。我看了看落满灰尘的旧纸偶戏院,爸爸做出来时我们曾经如此高兴。它多半经不起搬运。我看了看斑驳的墙纸,许多痕迹的来历我都记得。我看着墙上的水手妻子和餐边柜上的铜制咖啡器具,看着有一次妈妈摔门时损坏的,从来没有被修理过的门把手。我看向窗外的院子,那里有加油栓和吉卜赛人的大篷车。我看着这一切,它们一直保持不变,我才意识到原来我痛恨变化。当周遭发生改变时,你很难维持对自己的把握。

第二天两本《野麦》寄到了,两本都有我的诗。我读了很多遍,腹腔传来一阵异样的感觉。它在出版物上看起来与打下来或手写的完全不一样。我不再能订正它,它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了。它出现在成百上千册的杂志里,陌生的人们会读到它,可能会认为它不错。它在全国范围传播开来,我在街上遇到的人可能也已经读过。他们可能外出时在内袋或包里就放了这么一份杂志。如果我乘电车,可能会有一个人坐在我对面读它。这感觉完全震撼了我,没有人可以与我分享这份美妙的体验。

维戈·F的父亲是银行董事,哥哥也是。他自己在一家火灾保险公司工作,它并不喜欢,不过总得维持生计。他也写过书,惭愧的是我没有读过。我甚至不曾在图书馆里看到过他的名字。我为自己的无知恼怒,于是告诉我的这位新朋友我本来应该去上高中,但家里不允许。我们负担不起。他轻轻地搂着我的腰,一股热流穿透我全身。这是爱吗?我已经厌倦了对这样一个人的漫长寻找,现在我达到了目标,便觉得如释重负,想大哭一场。我是如此疲惫,以至于无法回应他温柔而谨慎的轻抚,只是被动地坐着,任他捋捋我的头发,轻拍我的脸颊。你就像一个孩子,他亲切地说,一个不能真正驾驭成人世界的孩子。我曾经认识一个人,我说,他说所有人都想利用他人做某些事情。我想利用你出版我的诗。是的,他说,继续轻抚着我,但我的影响力并不如你想的那么大。如果出版商不想要你的诗,我也无能为力。不过我们会一起看一看。无论如何,我可以给你建议,支持你。

白昼坠落

我告诉她我不想要情人,如果我的生活再次变得混乱而复杂,我就无法工作了。而且我越来越意识到我唯一擅长的,唯一真正吸引我的,就是组织句子和字词,或者写简单的四行诗。为了做到这一点,我必须以特定的方式观察人,几乎就像我需要把他们储存在档案里供以后使用。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也必须以特定的方式阅读,这样才可以通过我所有的毛孔吸收我需要的一切,即使不为现在,也是为了以后。这就是我不能与太多人交往的原因,我也不能频繁地出去喝酒,否则第二天就无法工作了。而且我总是在脑海中构思句子,所以当埃贝跟我说话时,我常常冷淡又心不在焉,这让他感到沮丧。这一点,加上我倾注在赫勒身上的关注,让他觉得自己被遗弃在我的世界,这个曾经容纳他的世界之外。他下午回家时仍然愿意读我写的东西,但现在他的评论变得既无意义也不客观,仿佛他是想击中我的痛处。一天我们吵了起来,因为《童年的街道》中有一个叫穆尔瓦德的人物喜欢解数学方程式,埃贝对此很生气。那是我,他说,我所有的朋友都会认出来嘲笑我。他要求我把穆尔瓦德先生从书中删去。穆尔瓦德先生确实是个怪人,因为我还不擅长描写男人。但我不想删去他。我不明白,埃贝说,你为什么不能像,好比狄更斯那样塑造人物呢?你都从现实生活中获取。那可不是艺术。我请他不要再看我写的东西了,反正他也看不懂。他说他已经厌倦了和一个作家结婚,更何况还是个性冷淡的作家。我喘不上气,泪流满面。自从小时候和哥哥吵架,我再也没有和任何人起过争执,而且我无法忍受与埃贝不和。赫勒哭着醒来,我把她抱起。他就不能解方程式吗?我可怜兮兮地说,否则我不知道这样的男人在空闲时间还会做什么。埃贝把我和赫勒一起搂在怀里,说:对不起,托芙。请不要再哭了。他可以解方程式,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介意,仅此而已。

我感觉到近乎幸福的东西,想知道这是否就是所谓的享受生活。傍晚时分我独自散步,埃斯特照看赫勒。田野和松树林的香气比我们到达的那天更浓。农舍点亮的窗户在黑暗中像黄色的方块一样闪闪发光,我好奇那里的人都如何打发时间。男人多半坐着厅收音机,妻子多半会从编织篮里拿出袜子缝补。很快他们就会打哈欠伸懒腰,看着外面的天色,说说明天早上等待着他们的工作。然后他们会蹑手蹑脚地上床,以免吵醒孩子们。黄色的方块会变暗。全世界的眼睛都会闭上,城市入睡,房屋入睡,农田入睡。我回到房子里的时候,埃斯特已经做了一些晚餐,煎蛋之类的东西。我们不怎么张罗。然后我们点上汽油灯,聊上几个小时,中间的停顿虽然长,却并不像现如今我和埃贝之间的沉默那么紧张和焦灼。埃斯特向我讲述她的童年,她不忠的父亲和温柔耐心的母亲。我也对她谈起我的童年,我们的过去便在彼此之间重现,像一道满溢生机的墙。

那段时间,卡尔只是偶尔给我打一针。我靠服用美沙酮保持亢奋,手臂上的印迹越来越淡。我对哌替啶的渴望也在减弱。每当它重新浮现的时候,我就提醒自己在它的影响下我无法写作,而我当时全身心投入到了我的新小说中。埃瓦尔德巴肯的生活已经形成了近乎正常的规律。白天我常与雅贝还有孩子们在一起,晚上吃完晚饭后,卡尔和我待在我的房间喝咖啡,他看他的科学书,不说什么话。一种奇怪的空虚在我们之间延展,我意识到我们无法进行对话。卡尔不关心文学,除了自己的行业似乎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他坐在那里,烟斗夹在凹凸不平的牙齿之间,前突的下颌仿佛托住了这张脸的其他部分。有时他会从书页间抬眼,羞涩地对我笑,说,嘿,托芙,你还好吗?他从来没有像其他男人一样,对我讲起他的童年,如果我问起,他就给我一个空洞的、毫无意义的回答,就好像他什么也不记得了。我经常回忆起埃贝在夜晚漫谈,用德语背诵里尔克的诗,对赫鲁普的句子展开戏剧性的演绎。偶尔登门拜访的利塞告诉我,埃贝还在为失去我而悲伤,整天和维克托泡在托坎滕酒吧之类的地方,全然不顾课业。

但他没有。他始终没有。他以持久的活力和愤怒与他可怖的对手抗争,让我感到害怕。每当想放弃战斗的时候,他就会打给博贝尔医生,从他的话语中获得新的力量。我不得不放弃夜班医生,因为维克托几乎不敢睡觉了。但他去上班时,我还是拜访其他医生,请他们打针并不难。为了保护自己,我会在当晚告诉维克托。于是他给很多医生打电话,威胁要向卫生部报告,这样我就不能再去找他们了。但身处对哌替啶的疯狂渴望中,我总是能找到新的医生。我几乎不吃东西。我的体重又下降了,雅贝格外担心我的健康。博贝尔医生告诉维克托,如果我继续这样,就得重新入院,但我恳求他让我留在家里。我保证我会改变,然后违背我的承诺。最后博贝尔告诉维克托,唯一的真正解决办法是搬离哥本哈根。我们没有太多钱,不过仍从哈塞尔巴尔赫出版社得到了一笔贷款,在比克勒郊区买了一栋房子。城里有五名医生,维克托立即拜访了每一位,禁止他们与我有任何联系。因此我不可能入手药物,慢慢地适应了接受生活的现状。维克托与我相爱,有彼此和孩子对我们来说就已足够。我又开始写作,每当现实让我心烦意乱,我就买一瓶红酒和维克托一起喝。我被从多年的药瘾中解救出来,但自那时起,如果得做血液检查,或者当我经过药店的橱窗,往日那份渴望的阴影仍会隐约复现。只要我活着,它就不会完全消失。

李飞飞《我看见的世界》(赵灿 译)

02 逐梦之旅

  • (父母)的工作更像是装饰门面,而不是真正的事业
  • 在物理学中,我看到的不是复杂,而是宏伟。……最吸引人的是,我从未想象过科学还能带来一种人文的感受
  • (母亲)花了一生时间等待解脱,有时满怀希望,有时愤怒焦虑,但总是带着虔诚,现在这一刻终于来了……然后,我看到了一个细节,虽然只是匆匆一瞥,却改变了这一刻的意义,也让我深感不安——我看到母亲塞在大衣下面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03 鸿沟渐窄

  • 美国孩子似乎普遍比较吵闹粗暴,对老师似乎也缺乏尊重。……师生之间的互动常常是对抗性的,但也充满了俏皮和温暖
  • 杨立昆的成果预示着一个大胆的未来,……研究重点从“通过明确编程来解决问题”转变为“从示例中发现模式”。换言之,算法不是被告知该做什么,而是去学习该做什么
  • 每天下午,我都会利用唯一的休息时间重温母亲与我分享的西方经典著作的中文译本。即便在那个时候,或者说,尤其是在那个时候,我仍然会被那些充满内涵的散文深深吸引,……每翻一页都会把我带回过去——那个能确定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不像现在这样飘摇的年代
  • 数学老师萨贝拉先生,提供了我跟父母关系中缺失的那块拼图,他在我身上看到了别人未曾察觉的东西,……在努力学习的同时,我也感到了一种自由——我从来没想过可以向一个美国人敞开心扉

04 心智探索

  • 干洗店开始稳定下来,……最让我振奋的是,我看到了多年来未曾见到的东西:父母变得自信、自在了,……他们俩就是在中国陪伴我长大的人:精神坚毅、足智多谋、令人过目难忘
  • 通过更有机的视角探索世界的想法令我深深着迷,……(这些书)挖掘了人类上千年来对理解心智的渴望,对理解智慧本身的渴望,它们真正体现了科学的美德是严格细致、以假设为导向,但又不失浪漫和敬畏
  • 伯克利的暑假让我意识到,物理学的魅力并不在于方程式,甚至也不在于概念,而在于对其象征意义的追逐和探索。我现在清楚地知道,我热爱研究,我能感觉到那种激情

05 第一道光

  • 怎么跟色盲解释颜色是什么?……视觉是一种复杂的现象,但仍然是一个物理过程,然而,从主观上讲,我们的经验难道不是非物质的吗?为什么看到红色会让人觉得是一种主观感受呢?
  • 视觉是一种非常精细的技能,虽然我们看到的世界只是光线恰好落在我们眼睛表面的映射,但我们从光线中获得的信息却能延伸到我们的全部经验。……视觉问题并不是简单的关于颜色或形状的问题,也不仅仅是在更大级别上进行数字运算的问题,……它在很大程度上是人类身份和独特性的基础
  • “所见即所知”,了解我们如何看见,就是了解我们自己

06 北极星

  • 人类视觉的核心在于识别定义明确的类别,……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简单的绿色和蓝色的图案,……视觉没有把我们埋没在光线、颜色和形状的无数细节中,而是把我们的世界变成了可以用语言表述的离散概念
  • “单样本学习”,……作为人类,我们天生就有一种神奇的本领,那就是可以仅凭对陌生事物的一瞥,再次遇到时就能认出来,……即使面对全新的事物,无论多么新奇,我们也会借助一生的经验来加以理解。我们所看到的几乎一切都深深地融入了过往的经验——轮廓、光影、纹理和图案等熟悉的细节,以至我们很难想象能真正孤立地看到任何东西
  • 人类的感知能力是由泛化能力决定的,泛化能力增强了我们的灵活性和适应性,……让我们能够随时利用新想法的力量锐意进取,而不是停留在过去的经验中止步不前

07 一个假设

  • 数据生活在算法的阴影之下,仅仅被视为训练工具,……(但它)值得更多关注,毕竟生物智能与算法存在区别——前者是进化而来的,而进化的本质是环境对生物产生影响
  • “师爷”吉滕德拉指出,科学的诀窍是跟随着你的领域一起成长,不要太超前
  • 亚马逊土耳其机器人帮助ImageNet项目极大提高速度,“人工智能”,既有人工标注图片的智慧成分,又有与自动化相当的速度与规模

08 实验验证

  • ImageNet挑战赛虎头蛇尾,大多数算法都难以应对ImageNet,但支持向量机却比想象中强大,阻碍了激进创新
  • 我的职业生涯致力于理解人类心灵的本质,而我此生最大的荣耀之一就是有机会更好地了解鲍勃的本性
  • AlexNet神经网络,是世界无数细节的幽灵般的均值,……所有事物都镶嵌在这个地形之中,算法不仅“看到”了这些东西,还成为它们。我们花了数年时间在互联网上搜寻照片,这些照片形成了完整多元的机器意识空间,原始而强大

09 万物以外是什么

  • 人类的能力维度丰富多样,可以用各种常识、视觉线索和直觉解释……,比机器做得更好,但人类识别鸟类的能力是非常有限的
  • 沃尔夫的“要点”概念,当我们看到一幅图像时,我们的大脑会“记住场景的要点”,……我们很擅长快速扫描事物,但我们更擅长留意它们的布局和排列顺序,和对这种顺序的解读
  • 我们花了很多精力来教机器对物体进行分类,但分类所依靠的似乎不仅仅是视觉敏锐度,……(人类)从整体上看待世界,不仅能识别世界的内容,更可以进一步理解不同事物之间的关系、意义、过去和未来

11 无人可控

  • 企业研究越来越成为唯一的选择,预算,科技,数据,和人才,大学都难以企及
  • 数字独裁主义迫在眉睫,企业的夸夸其谈也上升到新的高度,……才华横溢的技术专家几乎可以建造任何东西,但问及工作的伦理问题时,他们却一脸茫然

库索《离岛》

I 众神侧耳,聆听沉默——五岛净土

  • 美国人Will带我去看洞窟,跟我说旅行远不止“看”和“听”,而是要切身体验,感受这片土地的真实;美国人的身份,让他从保守的岛民身上获得了更多宽容
  • 老船长见过许多大城市里来的年轻人,他们声称“在旅行中工作”,又想旅游,又要工作(挣更多钱)
  • 离岛并不像现代酒店里那样与时俱进,在下村大叔家借宿,带着血丝的生鱼片和隔音不好的客厅地铺,带我见识当地农民生活的真相;私下里,下村阿姨对我提起她一个独身在大阪生活的女性亲戚,“她不只是在说起那个人,更像是在说起自己错过的人生”
  • 参加潜伏基督徒岛屿旅游,了解潜伏者的历史;海联结外来文化,又是漂泊者的栖身之地,它公平地给予每一个苦难的灵魂,正如远藤周作所说,“人类是如此悲哀,大海却异常蔚蓝”
  • 五岛列岛是遣唐使的出发地,古代的旅行毫不浪漫,充满危险,往往赌上性命;离岛开放又封闭,能完好地将古代文化保存至今
  • 移住的年轻人通常无法久留,他们延续着城市思维,也玩不转当地的农业和渔业,到来和离开都不是什么稀奇事
  • 渔业衰落已久,上五岛人仍把百年前捕鲸的历史视为对外展示的重点,“离岛的封闭性减缓了时间流速”
  • 田本继承父亲未竟的酒造事业,从只喝啤酒不喝烧酒,到渐渐产生了和父亲一样的“想要为小岛做点儿什么”的回馈之情
  • 福本的爸爸年轻时放弃渔业,而去应聘消防局,从此度过了安安稳稳的四十二年;在小岛上,容量有限的工作必不能长久

II 泥土之下,花的种子——佐渡寂地

  • 在佐渡岛的神社看薪能,头顶真实的弯月,海风掠过,跑来跑去的孩童和远处偶尔传来的车声,一个全然生活化的艺术世界;佐渡的能剧不仅是庶民的,还是女性的,离岛偏僻,但也因此造就了对传统艺术和性别观念的宽容(“治外法权”)
  • 简单的生活方式并不容易,在物质充足、流通便利的年代,充满了舍弃的困难(挪威的青花鱼,一年四季都能吃到)
  • 生活的完成和金钱上的成功不同,它受生物规律左右,即使经过充分训练,也要适应自然命运起伏,在不断努力中等待“花开”
  • 圆形种植方式的“车田植”仪式濒临失传,越是偏远的地区,人们对物质和金钱的认知才越发现实
  • 佐渡的鬼太鼓,并不是在保护什么意义深远的古代文化,而是在确保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得以代代相传

III 世间浪流,归于此处——隐岐乐园

  • 海士町有独特的开放感,自古就有接纳外来者的文化,不设防的人际关系充满安全感,但也因此传闻容易流传开
  • 宫崎家中活动丰富,永远是一副手忙脚乱和杂乱慌张,但又被谈话、美食、故事和亲密感填满
  • “岛留学”致力于培养“全球性本土人才”;“山的教室”打破传统教育方式,让孩子在自然里成长,老师花大量时间倾听、思考、谈判,与忍耐和努力相比,学会自由更重要
  • “成人的岛留学”,在很多人眼中是风险很大的事,人们会说这很有趣,但其实不允许自己“脱轨”
  • 海士町对于招揽移住者很有耐心,他们清楚,人心和自然一样,需要符合生长规律,经历漫长的孕育期
  • 种植水稻并不容易,“诗意地栖居”很有误导性,真正栖居在小岛上的人们,与文艺青年的诗意相差甚远,他们只是在认真劳动
  • 美穗把插秧时穿的蒙佩送给作者,上面的花纹,是一目了然的昭和风情,充满了时间流逝的痕迹和我们无从得知的岛记忆
  • 矶谷建造图书馆,初衷是让想读书的人有书可读,后来看到一位高中生留言,才感受到它的价值,空间可以超越空间本身提供情绪内涵
  • 青山做酒店,一直在思考岛上真正需要的酒店是什么;人们因为心中的祈愿而长途移动,当今酒店多在“盛情款待”上做到极致,却忽略了“询问”和“对话”这一原始机能

杨岚《琴人》

入山

琴里的情感不是来自旋律的百转千回,或是结构的深谋远虑,而是就蕴藏在一两个音里,在这一个两个音之间,包含一个诗意的世界。

这段时间的经历对我是一种很好的训练,我实在地明白了自由意味着限制。由限制带来的自由感远甚于由放任带来的。

中原的古地名让一些诗词变得具象,尤其是跟山川河流相关的名字。当我看到一些山川的时候,我好像总是能够自动地忽略掉与自然不和谐的建筑等物。因为我什么都没有经历过,所以觉得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过。

小时候听的每首歌都是一个抽屉,里面储存的是当时的空气、味道、场景,不用对抽屉感兴趣,打开它也不想刻意翻找些什么,只是每次打开那个抽屉,第一次打开抽屉时感受到的东西,就全涌上来。

斫琴

斫琴对我来说成为一种劳作,它是我崇尚一种简单生活方式的生活实践,或者假装是一种生活实践。那时我只是向往一种朴素、自由的生活方式,精神是在生活中的最底处,而不是高悬的。这种生活理想其实是带着知识分子气的。

我不过把一些木头做成琴的形状,然后又劈开烧了。我现在还会花那么多时间去做没有什么收获的事情吗?我现在也许会更讲究效率。效率就是以最少的时间达到目标,但省去时间的同时也省去了经历。

我觉得作为一个琴人,他应该从琴声本身去获得感受力,而不是弹琴的环境。

很多人厌倦城市而向往乡村,他们厌倦的只是自己的生活。无论到哪里,这种厌倦都会如影随形。因为他们需要解决的是厌倦本身,而不是厌倦的对象。

我认为“得心应手”不是取决于能力,能力与目标相对应,而状态并不指向目标,它只是当下的感受。

原来我有一个习性,就是我从来不忧虑未来的生活,如果我的积蓄只够维持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我依然维持之前的那种状态。往往在一个月快结束时,突然会有一个买琴的订单。我就这么晃晃悠悠靠着斫琴生活到现在。

习琴

我们跟经验的关系是:我们是经验的产物,要接纳它;另一方面要避免重复经验的游戏。在艺术中就是,一方面我们要清点我们拥有的所有东西,……另一方面我们要开始与它斗智斗勇,不要滑落在里面。

每一个弹琴的人,要消化的都不是琴史,而是他自身的生命史。……我的生命跟古琴交织在一起,把自身与琴分开是硬生生而徒劳无功的事情。

弹琴唤起我对身体的感知。当我坐在琴前,感受不到时间的消逝。……那是一个完全专注的时刻。……拨琴弦的动作和琴声给我的回应完全融合在一起。起码在身体上,这个时候是完全在与自己相处。它不放任和追逐我的大脑,而如其所是。

卢梭说音乐也是模仿的艺术,不过它模仿的是人的情感。大多数琴曲无意模仿人的情感,但它们最终会成为人的情感。

很多人学琴时都会问如何才能达到某个程度,我觉得这大可不必。因为大部分人都不可能把琴弹得很好。但可以通过练习,让自己成为一个能够察觉精微的人。

后来我把不同版本的《洞庭秋思》放在一起听,以及在不同的时候把这首曲子弹了很多遍,才真正理解弹琴是什么。一个琴音可以容纳无数的生命经验,它们被声音记录下来。

后来我意识到,当你对一个人真正了解时,就很难粗暴地说喜欢或不喜欢。……我们很难去区分我们的经验有多少来自体验,有多少来自投射。

远藤周作《深河》(林水福 译)

一 矶边物语

那一天终于逼近眼前!这时候的心情与其说是寂寥,更贴切的形容是如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月球表面的空虚。

仿佛做梦般过了几天,妻已去世这件事仍没有实际的感觉。矶边多次告诉自己,妻只是和朋友出去旅行了,很快就会回来。

当你生前,矶边心想,虽然死亡一直在我前方,但有你张开双臂为我遮住它;你一不在,死亡蓦然来到眼前。

三 美津子物语

为了消除无聊,美津子脱口而出心底里像泡沫板浮现出的东西。说出口时,她心想莫伊拉引诱呆板的约瑟夫,或许就跟现在的自己一样,是为了逃离空虚感。

她努力想转移大津的话题,同时想起了午后的库尔特尔屋,外国神甫穿着白色修道服祈祷的那个教堂。听得到楼梯下的钟声,她曾对着祭坛上的十字架,说出挑衅话语:“我要从你那里把他抢走。”

“我没办法像这里的人那样明确区分善与恶。我想善里头隐藏着恶,恶之中也有善的存在。因此,神才能变魔术,甚至运用我的罪,导向救赎。”

四 沼田物语

沼田对妻感到内疚。从少年时开始,他把内心的秘密向狗、向鸟而不是向人诉说。这一次,由于两次手术失败,他心情沮丧,内心深处希望能向那只犀鸟那样的鸟告白,这种愿望不知何时被妻看穿了。

五 木口物语

木口退伍后不愿再想起那番地狱情景,也不想跟任何人提及。即使说出来,生活在日本的妻子、孩子也不可能理解。不止是妻小,即使是那些被征召到部队、在安全基地优哉度日直到战争结束的人也无法理解。

“他们活着从安第斯山回来时,大家都感到高兴。死者的家属也感到高兴。没有人因为他们吃了人肉而生气。酗酒男子的太太也说,我老公第一次做了善事。以往,村里的人都说他的坏话,但现在都不说了,我相信他上了天堂。”

六 河畔的市镇

矶边站了起来,秋千发出咿呀声,晃动了一阵子。宛如他太太死后,她的话依然晃动在他心里。在我们的一生中,某样东西终了,并不意味着一切都消失。

美津子对于大津无视她的心情、尽谈些自己身边琐事几乎毫无兴趣。她跟宗教没有关系,对大津的生活更不感兴趣。现在她自己的孤独比他的更深。

七 女神

“她表现出印度人的一切痛苦。这座雕像表现出长久以来印度人体验到的病痛、死亡、饥饿。这座女神身上有着他们经历的所有疾病,甚至有眼镜蛇、蝎子之毒。尽管如此,她喘着气还要用萎缩的乳房喂小孩。这就是印度,我想让各位看的就是这样的印度。”

八 追求失去的东西

到了印度之后,她逐渐发现自己感兴趣的不是诞生佛教的印度这个国家,而是清净与污秽、神圣与猥亵、慈悲与残酷混合共存的印度教世界。

十 大津物语

“每次看到恒河,我就想起洋葱。恒河无论是对伸出腐烂手指乞讨的女性,或被杀的甘地总理都一样不拒绝,接受每一个人的骨灰。洋葱的爱河,无论是怎么丑陋的人、多么肮脏的人都不拒绝。”

现在孤零零一个人,矶边总算体会到生活和人生根本是截然不同的。自己为了生活和许多人来往,其实,在他的人生中真正接触到的,他不能不承认只有母亲和妻子二人。

十二 转世

日本没有像瓦拉纳西的城市。她知道的少数城市,如巴黎、里昂也和这里不同。这是一条人为了死后能够流归这里、从原出聚集而来的河流,这是一座人为了要在这里断气朝圣而来的城市。这条深河拥抱着这些死者默默地流着。

李黎《夜游》

黄栗墅之夜:夜晚的高速服务区,作者身为观察者,体验陌生人短暂命运相交的瞬间

赵怀之发现自己实在没办法拒绝,深夜不回家也很让人向往,就答应了。

骄阳之夜:司机神秘失踪,引出“去哪里”的困境,编借口逃会,但发现也没有哪里真正可以去

你看我,跑是跑出来了,看上去能做的事也很多,但说到底也没什么

一个颇具哲学意味的小故事,司机神秘失踪,引出了主角”我要去哪“和”我又能去哪“这两个看似简单却又不易回答的问题。逃离甚至背叛某种意义上是浪漫而美好的,但它往往也很短暂,因为出逃之后人不得不去面对更广阔的空虚。

碰撞之夜:哄哄闹闹,度假村,全素宴,追尾碰到老同学,解不开的婚姻和人生困境,黑夜勾起遐想,但接下来终究是现实和白天

她要是其他人就好了。

戛然而止的结尾,但也巧妙避开故事由此滑落至庸俗的危险。前文提到女儿和妻子是“见闻”和“消息”,和一个人十岁前吃的菜决定其一生,都和这句“要是其他人就好了”呼应上。人忙忙碌碌一生,但很多事情或许都在我们努力之外的另一个时空里就已早早决定。

龙虾之夜:六种口味的龙虾,意在其外,有些花哨和被其形式束缚,没有前几篇犀利

饱食之夜:黑夜里,那些白天见不得人的事都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四人饭局,牵出每家难念的经,和精力消耗后的疲惫,一家男强女弱,另一家女强男弱,工作调动,小孩上学,买房,生活是一座又一座爬不完的山

“你出来了?我能给你电话吗?” “不打了,你早点睡觉吧,太晚对皮肤不好。” “没有多晚啊!” “我还要给一个同学打电话,他离婚两次结婚三次了。你早点睡,听话!”

读到这几句话让人猛地惊醒,和《碰撞之夜》结尾那句“她要是其他人就好了”异曲同工,是结尾处的“抖包袱”,但这里无疑藏得更深,也更不“客气”。这几句稀松平常的话,像一道光一样叩开黑夜的本质与邪魅:那些白天见不得人也无暇顾及的事,都在我们卸下躯壳的那一瞬一股脑地冒出来了。

书房夜景:仍聚焦在饭局,拓展到群像(尽管狗血),中年人苦闷和由此滑向的糜乱生活

牛山松了一口气,看着站着坐着的这些人,突然觉得这个房间里不该出现这么多人,这个房间是为了一两个人而存在的,来了客人也应该只有一两个人。现在这里有七个人,像一个包间。

本篇开始写群像,而这个“醒悟时刻”,点出了“生活的本质是熵增”这一无法规避的现实;一间本要被改造成书房的客厅,成了某种装载“有序走向无序”的象征。诚然,生活的无序大多源于我们咎由自取,但事情的发展往往超出我们的控制和想象。

重复使用的人名,制造出混剪的效果,不同侧影的叠加,并没有让人越看越清楚,反倒是像漩涡一样越陷越深

卷纸之夜:“卷纸”意象略生硬,中年人情感纠缠,辅以父母病重桥段,能感到局中人纠结和对生活的失语,但不及前两篇一锤定音

我也想收入少一半,一周休息两三天,不过不现实,要么像现在这样忙,要么一分钱没有走人,没有折中的。

赞美之夜:另外一出“这是我女朋友”而引出的闹剧,仍有狐朋狗友掩护但结局更加惨烈

车窗外呈现出一片死寂,到处都弥漫着时光的残留物。这里不是万松市,更不是南京,也不是酒店或者家里,这里哪里都不是。

“这里哪里都不是”。“三不管”地带所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仿佛都可以瞬间被吸到一个无边的黑洞中,迅速吞噬,丝毫不留痕迹;亦或者,它们也被永久悬置在当时的时空里,因为无法再触及和复制而成为永恒。

登顶之夜:借登山装备讲人生空虚,又借人生空虚进一步讲平凡人对抗空虚的努力,也许到头来重要的不是实现了多少,而是付出

和他一起玩的都是公务员或者做企业的,我这个所谓的艺术家往往能打破围绕在桌子周围的闭环,让这个无形的圈子开一个口子,让每个人都疑似呼吸到新鲜空气。

是那种读过几段就看进去了的文字,笔墨不拖泥带水,但又把细节埋得很密,对生活的体悟往往都在不经意一瞬间,人物生动,有加工和夸张,但很快就走进脑海里

论坛之夜:网友间的藕断丝连

平安夜:一对夫妻吵闹波及到另一对,原本很小的裂缝在夜晚和酒精作用下一发不可收

江岸之夜:通过对外婆带着距离的感知观察,和对江水江岸意象的深情倾诉,道出人生无常、汹涌和沉默。水顺流而下、百折不回却也冰冷无情;时间也一样,既不会留恋过去,也从不快进到故事结尾,难的只是我们从不在哪一刻能真正抓住它

时间仿佛从来没有往前流逝分秒,难度只在于我们把它确定在哪一个刻度之上。

盘山之夜:深入到时间和空间深处,重新感知快慢,尘世的因果也开始松动,爬山的过程写得很慢很细,让人逐渐平静,一点点神游到一个其实就在我们身边但却从未到过的地方,这就是文字的魅力

在山里有种从人生中赚到很多时间的错觉。

周围明明这么熟悉,但是眼睛一闭,就像是关上了时间空间,根本不知道自己走在哪里

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

夜晚的潜水艇

惊为天人,成人口吻写少年故事,天马行空想象,有趣的反差,博尔赫斯和富商,成名画家和早已不再的灵感,潜水艇在深海底,不分国界互不相识,沉默神圣,神秘自由

竹峰寺

山峰生长,黄昏消沉的力量,僧人打游戏,藏石碑,背后美丽典故,字和碑彼此相融,一个个美丽意象,把思绪带到尘世之外,又以一个全新角度感受人生,用一两件确切,抵御无常。前一秒在看山,下一秒已在山中,时光瞬刻飞逝亦永恒静止,妙不可言

漆黑中,能听见空气的流动声、遥远的地下水冰凉的音节,甚至溪流拂过草叶时的繁响。土壤深处有种种奇异的声音。有时听见黑暗中传来一阵“隆隆”的响声,像厚重的石门被缓缓推开,片刻又寂然了。问本培,他说这是山峰生长的声音。

往东一些,两座山之间,有一小截很细的深灰色线段,那是回鸾岭隧道和铁葫芦山隧道之间的公路。多年前我就是在那截线段上望见竹峰的,不然此刻也不会来到这里。仿佛上一刻还在那儿张望,忽然就已置身山中。人生真是奇妙。

我想,那些消逝之物,都曾经确切地存在过,如今都成了缥缈的回忆;一些细节已开始弥散,难以辨识。而我此刻的情绪、此刻所睹所闻的一切,眼下都确凿无疑,总有一天,也都会漫漶不清。我们所有人的当下,都只是行走在未来的飘忽不定的记忆中罢了。

想到这个,我心中就觉得安适,仿佛自己就置身在那个小角落里,无人瞧见,将岁月浸在书页的气味中。闭馆熄灯后,落地窗前一地明月。有时月光伸进那角落,停留片刻,又挪移开,一切暗下来。这样想,仿佛那铁海豚就是我的分身,替我藏在我无法停留的地方。

过了好久,在香烟缭绕中,老方丈睁开眼,缓缓地说:“没有?没有就种嘛。”于是就种。把扬州的芍药花工千里迢迢请到这山区小县的寺庙里来,如今想来也令人咋舌。老方丈的一句话,一个老人低哑的声音,飘飘忽忽,落到实处,就成了灿若云锦的花朵,实在近乎神迹。

我想象在黄昏和黑夜的边界,有一条极窄的缝隙,另一个世界的阴风从那里刮过来。坐了几个黄昏,我似乎有点明白了。有一种消沉的力量,一种广大的消沉,在黄昏时来。在那个时刻,事物的意义在飘散。在一点一点黑下来的天空中,什么都显得无关紧要。

字与经,并非以器盛水的关系,而是云水相融,不可剥离。我用目光追随着一笔一画,在石板上游走,忽然间得到一种无端的信心,觉得这些字迹是长存永驻之物,即便石碑被毁成粉屑,它们也会凭空而在,从从容容,不凌乱,不涣散。

也许多年后我会一时兴起,重来此地,将它取出;也许永远不会。只要我不去动它,它就会千秋万载地藏在这碑边,直到天地崩塌,谁也找不到它。这是确定无疑的事情。确定无疑的事情有这么一两桩,也就足以抵御世间的种种无常了。

传彩笔

乡村体制内作家,无人问津的博客,藏着一个绚丽多彩的秘密,江郎才尽的另一番解读

裁云记

把理想写进荒诞,乌托邦式的安宁,裁云工作讽刺而自由,对兴趣的探索可以百年计。下笔工整,规规矩矩,写着写着就飘到太虚幻境。

我并非想成为学者,只想找一处深渊供我沉溺。

李茵的湖

往静处写,一头扎到尘封的回忆中,把脑海里对模糊过去的搜索搬到现实中,原本庸俗的感伤成了面向现实生活的积极态度。

我不再把这段爱情想象得足以牵系到广大的星空,只是冷静地觉察到了它的疆界,尽量缓步向前而已。

音乐家

古典,理想,忧伤。

十点过后,这些声音全被夜色吸纳了。

如今他跌坐在岁月的尽头,沮丧地认识到,这一生非但不是幸福的,甚至也不配称为不幸,因为整个的一生都用在了战战兢兢地回避着不幸,没有一天不是在提防,在忧虑,在克制,在沉默中庆幸,屈从于恐惧,隐藏着厌恶,躲进毫无意义的劳累中,期盼着不可言说的一切会过去,然后在忍受中习惯…… 

路内《雾行者》

第一章 暴雪

揪住仓管员这个特别的职业往里钻,讲述一个无人问津的镇子上光怪陆离的事,杀人命案也只是陪衬。小地方的人总是不自觉地向往总部。

你看,这就是每天早晨上班时的情景,几万名打工仔从宿舍或者租屋里走出来,这是一座小镇,厂区在一两公里以外,他们有些步行,有些坐厂车,到达自己工作的岗位;一路上他们都不怎么说话,包括他们的主管也是一脸愁苦。早晨是一天中最痛苦的时候,带有毁灭性,所有人像是被某种力量从梦里直接抛到了大街上。你不会喜欢那里,实际上,就连你为什么要到H市这种鬼地方来,我也想不明白啊。

他们在船上工作,走了很远的路,却像是没有经历过任何路程,只有一天一天时间的计算,最后他们还要回到岸上。他们漂泊,但他们什么都没有见到,仍然闭塞无知。

人总在不知不觉中被工作和生活牵着,来到一片比自己要广袤千万倍的大海上,在里面除了向前航行别无他法。在这海上待久了,也就渐渐忘了最初为什么要出发,亦或者说,也就麻木和接受了这样的重复和没有明确目的的航程。

第二章 逆戟鲸

倒叙回1998年,世纪末还没来临的时候,文学青年端木云不谙世事,懵懂又迷茫。年轻人被现实生活撕扯,结果像掉了一层皮,而且失去后也就彻底放弃。

他明白这是一次重要的告别,可是那形式却是如此轻飘。他还不太知道,重要的告别往往如此,一头奔向死亡,一头奔向了无生趣的荒原,往往找不到更好的形式。

辛未来看了看窗外,实际上是移开了视线,说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不想谈。又说,真奇怪,我们只是十个月没见,但好像隔了十年,假如可以十年不见,那就不必再见了。

放弃文学像放弃一段爱情,这个说法也许有点庸俗(但愿你能理解),我也可以不用“放弃”这个词,但是又能找到什么词呢,只有“放弃”是恰当的。

年轻人的故事没有结尾,有的只是遗忘,放弃,和不了了之。曾经的挚爱会趁你不留神就随风飘散,但它也会在某一个时刻以几乎同样的姿态回来,只不过没有人会再等待。像埋藏在海底的冰川,不曾言说,也不会再被言说。

第三章 迦楼罗

开发区美仙总部,乱象丛生,危险四伏,暴力保安杨雄无处不在,生活始终处在高压之中。周劭和端木云看不清所有事,但好歹是个真人,和梅贞、鲁晓麦的交集,像缝隙里的微光。

可这个世界上谁不在表演呢?每个人都在演,演乖巧的录入员或者是凶残的保安或者是轻佻的美丽女工,每个人喝醉了以后叹息的都是自己没啥钱,也不知道该去哪儿。

路内经常用“可是”这样的句式去冲淡污垢和不如意,把一个人的困境扩展成所有人的困境,书中的角色不会撕心裂肺地去抓住什么,他们知道生活不允许他们这么做。

所谓运气并不是现实,而是幻觉,现实中我们尝试运气是因为我们把幻觉当作真实的一部分,就像白日做梦,梦到的都是好的,可你并不敢睡下去,也不敢醒过来,因为无论是向左还是向右,你都会遇到噩梦或者噩梦一样的现实。

我对一战的历史特别感兴趣,看过很多书,也看过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士兵们整夜躲在战壕里发抖,天亮时,哨子一响,他们就攀上梯子,爬出战壕冲锋,然后被马克沁重机枪打成筛子,死掉。

路内在这本书里不断重复这一意象,一群人在每天早晨被一只庞大的看不见的手推着,去做和往常没什么两样的事,一些与自己好像完全无关却又不自觉在做的事——因为别无选择。他们中没有人能跳脱出来,要么被这只大手牢牢按住,要么有一天突然消失,彻底湮没在迷雾里。

好奇怪,为什么会怀念一些不值得回首的生活,乏味的日子,消失了也不会惦记的人,只是那残留的气味让我时不时地心碎一下。

第四章 变容

破案是表,周劭和辛未来重逢是里,两人各自经历了平行的十年,虽然仍将在各自的时空里继续生活,但彼此已经可以将对方点亮,也不再依赖和牵挂。

说实话到处都是这种工厂,刚踏进去时还觉得挺新鲜,那些工人的状态,主管和保安的状态,感觉就像马克思所说的随时会诞生革命,可是用不了三天你就会明白,这是常态,这是打工仔糊口的地方(大部分都是年轻人,或者傻子),不会有革命。

这档差事干完,我也不想再看见那座烧砖的厂房了,找座木结构的房子住下来,最好是去云贵川,娶个山里的姑娘,信一门宗教,养点家畜,买杆猎枪。对了,我还再买张身份证,把自己洗白,正像你所说,活在失去真实感的时间里。

奇怪,在辛未来看来,时间似乎不是流逝的,而是循环的。

路内在这本《雾行者》中像拼拼图一样把故事讲出来,故事的进展不是线性的,而是从零星的碎片到一点点趋于完整。因此,人物不存在发展,因为他在一出场的时候就已经“定型”了,是其“终极形态”。角色的过去和未来没有一定的先后关系,它们相互映衬,彼此照亮,就像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时间的流逝或许会让人以为我们从此地到了彼岸,可实际上也不过是把一枚早就铸好的硬币从正面翻到了反面而已。

第五章 人山人海(1999-2007)

十兄弟始末,借鲁晓麦之口娓娓道来。

我们一个接一个地点烟。小川显得沮丧,海燕拍他肩膀,安慰道:为什么来西藏,只是觉得,活着多好,就想这样跑来跑去。

这本长篇小说中多次出现这样的时刻,作者费尽心思想要表达的,被角色在一个不起眼的瞬间漫不经心地给说了出来。这部小说没有明显的抒情和议论,只是埋头讲故事,没完没了,也无边无际,但也正是在这样的没完没了和无边无际里,我们对生活完成了最朴实也最深刻的抒情与议论。

网络聊天室,第二代身份证,长途火车,世纪之交的初生岁月,那个距离我们并不十分遥远的年代其实没有留下多少鲜活的记忆,路内把埋藏在那个时代背后的苍白故事挖了出来。

向田邦子《父亲的道歉信》(张秋明 译)

《行礼》

看见父母鞠躬行礼,是种十分复杂的感受。

不知道是不好意思还是困惑,总觉得有些奇怪、有些悲哀,却又有些令人生气。

《细长的海》

也许从小生长在这里,自然有偏爱的嫌疑,总觉得日本的海洋也许没有惊艳之美,却多了份温柔。

《吃饭》

饱腹之后,我们一家五口像是河边卖的鲔鱼一样,一字排开睡起了午觉。

在这家卖鳗鱼饭的小店里,我学会了再怎么可口的食物,如果心情不好也一样吃不出好滋味;相反地我也学到了尽管情绪不对,美食终究是美食。

《阿轻与戡平》

请教同行的前辈们最早接触的戏剧是什么?大家回答的不是易卜生就是莎士比亚。没有人跟我一样是看猴子演的《忠臣藏》。

看来似乎从这里就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品位,或是他所写的东西的格调了。

特里·伊格尔顿《论文化》(张舒语 译)

第1章 文化与文明

我们总是迫于延伸文化的含义……如果说文化的美学含义有些过于狭窄,那么文化的人类学含义则显得过于模糊。

文化的不少含义更关注的是你如何做,而不是你做什么。

现今,文化成了一种价值观上的问题……文化成了我们失掉的天堂……日常经验越是空洞、贫乏,相反地,文化的理想就会被抬得越高。物质文明变得越粗俗,文化便会显得越崇高而脱俗。

如果你想要出版小说,你就需要造纸厂和印刷厂。文明是文化的前提……文化是文明的产物。

每个词都分别有描述的和判断的两种不同的用法。当18世纪的诗人亨利·詹姆斯……,他所做的是价值判断。他的意思是说,非洲人虽然有生活方式意义上的文化,但没有好的生活方式意义上的文化。

“文化”这个词从最初到后来的很长时间都和“文明”同义。但最终“文化”成了一系列质疑文明的价值观。……文化既是文明,又是对文明的批判……

(新奥尔良市居民)觉得有轨电车的名称应该是功能性的,而非装饰性的。在多于基本需求的意义上,装饰之物就是我们所说的文化的一部分。……“过剩的”并不一定就是“无价值的”。相反,使生活变得有意义的事物大多都不是生理上的必需品。

对万物生长的照料,融合了塑造性和自发性两个概念……生长是有机的……但又需要被规约和改良。……我们很难讲清楚文化这个现象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是有意识的,在多大程度上又是无意识的。

文化这个观点背后隐藏令人心忧的潜台词:自然状态下的自我惊人地不完美。……文化的一个问题就是关于如何平息自然的破坏力,同时不削弱其创造力。

第2章 后现代的偏见

对于复数性、差异性、多样性以及边缘群体的关注产生了一些宝贵的结果。但是这也打消了我们对于许多更为实质性的问题的关注。

被给定的(given)的行为没有什么能说服人的理由,并不意味着人们应该认可这种行为。

第3章 社会无意识

我们的许多信仰都处在半成品的状态……大量的直觉、偏见、虔诚、情绪、尚未成熟的观点和自发性的假设,它们支撑着我们的日常生活,并且我们很少对其发问。

行动发生在一处,而它的意义发生在他处。如果清楚地了解我们所做之事的真正意义,我们就会觉得我们需要改变自己的行为。

文化是政治权力不可缺少的中介……如果权力显得太令人畏惧或是孤高自傲,那么它就有疏远自己臣民的危险……

法律本身是崇高的,是男子气概的“膨胀”,……因此,它为了骗取我们的感情必须改换装束,将它的鲁莽掩盖在女性具有诱惑性的裙褥之下。

所有的权力都有些许行骗的迹象。……普通人需要的不是真理,而是精神的高涨与心灵的慰藉,而只有一个善于操纵象征和仪式的国家,才能够为他们提供这些。

第4章 文化的信徒

社会主义关乎闲暇,而非劳动。……马克思和王尔德都相信在创造物质条件的过程中,我们或许能不那么像奴隶般依赖物质。

第5章 从赫尔德到好莱坞

对于实用性的标准来说,没有什么事物本身具有价值。如今,事物有价值都是因为它们能够帮我们实现一些目的……

结语 文化的傲慢

文化产业没怎么证实文化的中心地位,倒是证实了晚期资本主义体系的扩张野心。……奇妙而讽刺的是,当大众文化越在社会中凸显,当它看起来越像是一个本身具有价值的现象,它就越不再是原本的那个自足的领域。

如果人们在谈论文化时不能将文化的概念扩展到更为现实的层面,那么也许保持沉默会是明智之举。

向田邦子《隔壁女子》(张秋明 译)

《隔壁女子》

背后的门打开了,麻田叼起一根香烟。闪烁着宾馆街头霓虹灯的玻璃窗上,映出幸子准备回家的身影。

“要回去了吗?”

“再会了。”

“就这样子吗?”

“这是我一生的回忆。”

幸子轻轻向他鞠躬,便抱着皮包走出房间。

……

集太郎安抚似的抱着峰子,峰子走下床,拾起地上的衬衫交给集太郎。

“你还是没有勇气吧。”

集太郎默默地扣上纽扣。

“也不是吧,其实回家更需要勇气。”

“希望如此。”

或许是一板一眼的个性使然,集太郎很仔细地打好领带。

“结婚就是这么一回事。”他自嘲地笑着。“很不自由的。”

峰子也跟着一起笑了,但话声带着些颤抖:“听起来很棒啊,真叫人不甘心。”

她眼中泛出善良的泪水。

“晚安。”她打开门送集太郎出去。

“晚安。”随即便听到隔壁的房门开启又关上的声音。

……

幸子用明朗的语气大声喊道:“我回来了!”

集太郎闭着眼睛,沉默不语。

幸子再次喊了一声,下定决心鼓起勇气,用更明朗的语气、更大声地喊道:“我回来了!”

“欢迎回家。”集太郎的眼睛依然闭着,然后问道:“谷川怎么样?”

“老实说,我并没有去爬谷川岳。”

“别说了!”接着他又柔和地加上一句。“别说了,其实我自己也去了山下。”

“山下……”

“还被人家说比起上山,回家其实更需要勇气。”

“谁?”

集太郎睁开眼睛。

看着他沾着眼屎、满脸胡须的脸,幸子突然觉得很亲切。

“这个等到我们七老八十再说不更好吗?”

“嗯。”

幸子仿佛咽下了积在胸口的大石头。

“我以后会更努力的。”

“你可要给我好好地做呀。”

集太郎起床,用力拍了一下幸子丰满的臀部。幸子转过身去,掩面啜泣了起来。

“你看着哪边哭呀。”

幸子立即冲进集太郎怀里,像孩子般放声大哭。

《幸福》

虽然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才变成这种情况,但依靠着生性乐观的年轻女人生活,在这空气新鲜的地方,过着偶尔翻看客人行李被责骂的日子,或许是父亲一生中最幸福的岁月吧。

……

“你喜欢素子吧?”

“喜欢。”语气不似刚才强烈,又回复到原来的数夫。

“前阵子,我们一起去八幡神社。我看着她在旁边专心祈求的模样,眼泪突然流了出来。那孩子在求些什么呢?她那么虔诚认真,却始终没有好事发生。再这样子下去,她实在是太可怜了。”

数夫接着好像想说什么,对讲机却被关掉了。走进来的老护士职业性地切掉开关,一脸疑惑地看着站着的两人。

……

大概是风停了的关系,臭水沟的味道越来越强烈。

“涨潮了吧。”

数夫总是该说的事不说。

或许他喜欢将重要的事藏在心灵和身体深处,然后随遇而安地过日子。

“像你这样是抓不住幸福的。”素子仿佛听见八木泽的声音。

与其痛苦地待在还怀念着姐姐的心和身体的男人身边,就算比不上河川,至少要流到大海生活在别的世界里,才是人们所谓的幸福吧。

但素子相信数夫手指反握回来的力量,她希望在此多停留一下。虽然每天都很痛苦,但在痛苦之中,哭泣埋怨的人生更给人活着的感受。

这或许也是一种幸福吧。

假如数夫没有放开手,就决定一起上数夫家。说不定他妹妹会摆着臭脸对待她,她还是会默默地进屋里,希望能和数夫同床到天明。

《核桃里的房间》

必须让弟弟读大学才行。因为看到只有夜校毕业的父亲吃过不少苦,家里就算节衣缩食也要让研太郎读日间部的大学。还有阳子,也应该让她无后顾之忧地读完高中。

放心好了,有姐姐在。桃子故意搞笑地摆出猩猩的动作,用力拍打自己的胸膛。

幸福不会自己走来,

所以要迈步寻找。

在这之前,桃子根本没注意过水前寺清子这个歌手,总觉得她穿的服装、唱歌方式都很土气。

可是他们家得马上搬出公司宿舍,国宅也没申请到,只好另外找便宜的公寓,还得申请印鉴证明……在这种非常时期,听德布什或者井上阳水的音乐,总觉得没有气势。

换上没有跟的鞋子,抬头挺胸走在路上时,桃子知道水前寺清子才是最适合的。

……

故弄玄虚地笑着却不肯参加旅行,是因为她想省下费用。如果有时间玩乐,她宁可在帮母亲做家庭手工缝补裙边。

其实已经是山穷水尽了。

再这么等,父亲还是不回家。

每次下班回家看见公寓的窗子,桃子总觉得自己家显得特别黯淡。站在家门前,她总要在先深呼吸一口气,才大喊一声“我回来了!”走进屋里。

为了爱吃甜食的母亲,桃子常会提着便宜的蛋糕或带一包糖炒栗子回去。既然无法带好消息回家,只好带着温热、香甜的食物回家。

……

“你啊,就是因为不上不下才要命。”

“什么意思?”

“如果你是绝世美人,就算再怎么躲,或家里有个杀人放火的老爸,也还是会有男人追着不放。”

“那倒是真的。”

“如果是没药救的丑八怪,自然就懂得更加谦虚,在适当的时机把自己推销出去。偏偏像桃子这种人满街都是,最难解决了。”

说得一点也没错!桃子哈哈大笑。

……

研太郎默默地将汉堡切碎。

“我不需要你对我做的事感恩,也没有要你将每个月的零用钱还给我。我的事就算了,我只觉得妈妈这样太可怜了!”

“会吗?”

“会吗?难道你不觉得吗?”

研太郎放下叉子,看着姐姐说:“与其有时间担心别人,何不多关心一点自己呢?”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其实大家都在过自己的日子。”

《春天来了》

听到须江说周次吃醋,他的头虽然还是长得像一颗芋头,脸上确实浮现男人的表情。现在的周次不像是平常那个总是战战兢兢地在意母亲心情、对风见小心翼翼的周次。直子这才发觉,原来这两个人是夫妻呀。

如今才发觉的还不止这一点。

或许是乘着晚风传送来的庙会音乐声,让家里的气氛显得明显快活许多。

曾经自甘堕落的家里,居然也收拾整齐了。

橱柜上装饰着菊花,啤酒杯也不是酒店附赠的,而是待客用的水晶杯。

庭院里的松树、枫树和八角金盘或许是因为客厅的灯光变亮了,看起来气势不同往常。厕所前虽然没有种着南天,洗手台前的擦手巾却是刚买来的新品。

在这穿着浴衣还有些凉意的秋日,直子家却像是春天终于来临了。

威廉·特雷弗《终场故事集》(杨凌峰 译)

《钢琴老师的学生》

伊丽莎白·奈汀格尔小姐现在五十二三岁,身材苗条,说话轻声细语,有一种安静的美,一如既往地衬托出她的五官,为容貌增色。她认为自己这一生是幸运的。父亲去世后继承了一栋房子,教钢琴挣到的钱也过得去,不必省吃俭用。爱也爱过,知道那是怎样的激情感受。

她本可能结婚的,但阴差阳错没法结婚:长达十六年,一直来陪她的是一个男人,她相信有朝一日他会离开关系疏远、形同陌路的妻子,恢复自由身。可事情没像预期的那样。这段恋情以破裂告终,奈汀格尔小姐有过痛心的哀叹和悔意,但从那以后,她对旧情人并没有心怀怨恨,因为毕竟有过一份美好幸福的回忆。

《在达莉亚咖啡馆》

她还没开口,一个女服务生便送来更多的热牛奶。离开公寓前,她随手把信箱里的信件带了过来。她打开信,全是些无关紧要的内容。她把它们又一个个装回信封,准备稍后扔进垃圾桶。她不介意孤单一人。曾经是介意的,但现在不了。她觉得,孤身独处已经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每天在达莉亚咖啡馆度过的早晨也是。

“房子里感觉太凄凉,”克莱尔说,“怎么会那么凄凉呢,我的老天。”

这话里有别的意思,安妮塔知道,并且想象到了更多的意思:她俩都是没有孩子的失婚女人,现在也许可以彼此靠近和倾诉。但那种伪装的真诚只会流于浅表,不是发自内心。而往日已逝,相距过于遥远,曾经的欢笑连回声也无从听闻,那脆弱的残影已然消退隐去。

安妮塔想知道,当人们就这么贸然出走,是发生了什么情况?然后他们又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们的消失,是不是就如同死亡,对他们而言,是否也就是死亡?或者,去了某个遥远的地方后,记忆就此封闭起来,愧疚负罪感得到缓解平息?她又喊了一遍克莱尔的名字,依旧只有静默。

《克拉索普太太》

随后到来的秋天,是风和日暖的小阳春。每个周末,要么是周六要么是周日,埃瑟里奇都会到摄政公园散步。从一本书上,他查到了那些花草的名称,而此前他对它们毫无概念;他还喂那些鸟儿。不过,当时间流逝得比那些工作日更为缓慢,他主要的消遣就是坐在咖啡馆摆放在人行道上的桌子边,看着路人来来去去。他羡慕他们,他羡慕从前日子里自己的状态。

对第二任妻子,埃瑟里奇会讲起他的前任,那既不会导致反感抵触,也不会引起焦虑烦恼;甚至,他哀悼追忆中隐含的苦闷懊恼、愤愤不平也得到了理解。现在的生活既已如此,几乎在每个方面,他都认为自己实在足够幸运。妻子和孩子,在富瑞斯特与布莱特所担任的职位,彼得夏姆宽敞的草坪,每日不倦往返、准时守信的城市公交车,这里城市的声音如同耳语,仿佛连伦敦也更为安静了,这一切,都让他觉得幸运。

《身份不明的姑娘》

一种宁静的美,让中年的哈莉特·包尔弗有着特别的韵味,成熟雅致的一面有所增益,在同等程度上抵消了少女时期俏丽容颜的流失。对外貌上的虚荣心,她倒也顺从:头发灰白的迹象被一种人工修饰的方式减弱了,日常的皮肤保养是自然惯例,那些小瑕疵都得到了耐心的修复。色彩明艳的衣服,她照样穿,因为穿在她身上还挺合适。谦和淡泊的风度,以及在提出见解前适度的迟疑,现在抑制着年轻时的急躁冲动,变成了一种宁静;这本身就是一种魅力,令人愉悦舒服。

一个儿子,也是她唯一的孩子,已从学校毕业,仍然跟她住在一起。但哈莉特知道,既已寡居,将来总有一天,她将孤身一人生活在这房子里。她已经越来越喜欢这里了,从一场失败的感情中得到拯救后,她就住了进来,也是在这里生下孩子,让他成长于安乐之中,然而这份幸福满足并未持续多久,她的丈夫便去世了。死得太早。对这房子的依恋,很大程度上与她对丈夫的记忆有关;那些往日时光,依旧历历在目。她预计,自己再也不会希望搬离此地,也不会允许时间可能带来的任何病痛对她发出相反的指令。不管发生什么,她所了解的这里的过去,永远不会比曾经有过的意义减少分毫:在房间里,在天朗气清的花园里——每年秋季都可采摘可蜜思梨,有绣缎似的绣球花装点着褪色的老墙砖,蓬乱丛集的维多利亚玫瑰竞相绽放、生机盎然。前厅里总有约翰·派博得作品或小册子,会客室里则少不了明顿茶具,还有醒来时总会看到她特别熟悉的老化褪色的墙纸上的紫藤图案。

“她是在花园里说的,以一种给你打扫房屋的人会有的就事论事的说话方式。她也听了我的乐观劝解: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永远结束了。我们说到了爱。她微微一笑,笑得温柔而孤寂。她没有说,但仍然等于说了出来,在一栋安静的房子里,在那些房间里,她试着去爱了,却不能爱;她试图去期望,却无法做到。我们一起散步,在花园里沉默无语,然后她就离开了。”

《冬日的一曲牧歌》

他们一家四口是多么幸运啊!安东尼经常这样感慨,要么就是尼柯拉这样说。两人谁都没想过,如果跟别的人结婚,婚姻生活可能会是怎样,他俩的孩子可能又会如何不同。只要知道他俩结为连理正是他们所希望的,其他别无所求,就足够了。“给她们讲讲‘老农庄’的故事。”尼柯拉不时会鼓励他,然后安东尼就会为姑娘们说起他记得的那些往事。她们也总是听他说,尼柯拉同样如此。因为那听上去很美好,她说。女儿们也赞同母亲的看法。

玛丽·贝拉努力不去细想正在发生什么事。她所处的境地,也不宜提出任何建议,而且话说回来,她也想不出什么建议。她感到不舒服,感到困惑失落;所发生的那些事,她既置身其中,同时又是局外人。对于他所遗弃的家庭,安东尼之前几乎没说过什么;眼下提及的时候,他的语调不带任何个人感情色彩,仿佛认为,在这种情形下,就该如此。

工人们在场院里大声地彼此问候,声音里透着清晨的活力。牛群被从田野里赶上来挤奶。奶桶相碰,哐里哐啷。一台晶体管收音机轻声播放着节目。在厨房里,东西凌乱散放着,一片疲惫的气息;对话跌跌撞撞地向前推进。

“我们对自己的了解是多么少啊,直到什么事情发生了,才会略微多点。”玛丽·贝拉打破了之前持续的沉默,“事情的界限又是那样模糊:哪些是我们能做的,哪些又是最终也不能做的;哪些烦人,哪些又不会纠缠你。很难说得准。”

《陌生女人》

夜晚到来;夜晚并未匆忙而至,也未匆匆流逝。

然后,在几乎空荡荡的一节车厢里,他们的座位面对面,各自安静地坐在那里。她父亲在看书,狄更斯的《荒凉山庄》,这是他喜欢反复阅读的一本书。父亲沉浸在故事里,并没有让她觉得受了冷落。但以前在其他旅途中,她有时会因为他看书而这样觉得。他偶尔会露出会心的愉快微笑,他优雅的手指翻动着书页;尽管身在旅途,他的休闲夏装却一点也没皱。这一切反映出他挺从容自在的,但这份从容自在在形成之前,其过程缓慢而又煎熬。他承受了痛苦与怨恨,已能坦然面对。在某处,今天和往后的某一天,他一直都无法释怀、无法停止爱恋的妻子,将安享一份恬静满足,而那是从前的他未能给予的。以一种苦行自虐般的坚忍意志,他也许让自己凝思默想过她的生活,她没有他的生活,但他还是宁愿虚构一段空无的往昔,还将它变成了比真相更好的东西。

塞西莉亚明白这一点。于是,她效仿父亲的办法来应对困境,与痛苦共处,任凭他继续沉默下去,因为没有别的可以透露或承认了。那两个女人浸没在孤寂生活里,也已寂寞为生;她们共享着一个幻梦,那梦能稍稍装点一下两人的惨淡现实。她们寻找没有母亲的女孩,和她们成为朋友,为的是让自己也能得到朋友。在那影子般的虚幻世界里,在那也许能如愿的幻梦中,在那大胆搭讪和假扮身份的仓促忙乱里,在那为两人带来话题的戏剧性尝试中,她们体验到了兴奋。

詹姆斯·伍德《不负责任的自我:论笑与小说》(李小均 译)

堂吉诃德的旧约与新约

  • 《堂吉诃德》是借虚构来探讨小说和现实关系的最伟大作品,下卷与上卷相隔十年,可以说是对反讽的反讽
  • 塞万提斯尽可能将堂吉诃德的游侠欲望设置得汗漫无边,我们知道堂吉诃德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但他真正在做什么?他的追求代表什么?他对世界的误读代表了纯洁的理想尽力在野蛮的现实世界立足这种惨烈而好笑的战斗吗?
  • 堂吉诃德总是好心办坏事,塞万提斯也许不只是对他那骑士的虔诚的胜利感兴趣,还对他那虔诚的失败感兴趣?
  • 堂吉诃德在为他的虚构而战,一份证明书不能证明他的现实性,他只是证明,他出现在塞万提斯的上卷
  • 我们所有人都想堂吉诃德继续他的疯狂,我们渐渐相信他的疯狂,部分原因是,我们不知道“信仰”究竟意味着什么。到了小说结尾,我们都变成了小堂吉诃德,靠虚构出来的骑士喜剧长大
  • 早在小说开头,堂吉诃德羡慕地说起桑丘:“他怀疑一切,他相信一切。”这难道不是小说读者的最佳写照?桑丘就是堂吉诃德的读者,继续像小说读者一样活着,相信一切,怀疑一切

莎士比亚的漫思与哀伤

  • 我们对于心灵无法做到的一件事情,是将他们内容化为叙事,或许大多数时间,正如纳博科夫抱怨乔伊斯时所说的,我们根本不是在用语言思考
  • 莎士比亚的世界不仅是充满独白的世界,而且是一个正在走向独白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们往往是当着人说话而非与人对话
  • 记忆的自我用途允许人物不但活在错误中,而且总能得到宽恕,因为关于记忆,重要的是,它看起来于人物是真实的
  • 莎士比亚的人物觉得自我真实,但并非必然自知,这是意识的真正悖论所在,因为我没有办法知道我其实不了解自己
  • 《亨利四世》下半场中快嘴桂嫂数落福斯塔夫的那一刻生动有趣,因为我们好像看见一个人的思维在运行:它在不断想起更多东西,大多是无用的信息。这些无用的信息有趣味,因为快嘴桂嫂不知不觉在戏仿叙事,她洋洋大观的数落表明,如果允许心灵自主叙事,它会产生一种根本停不下来的叙事
  • 比起生活来,艺术是不负责任的,因为最重要的是,人物应该真实。作为读者或观众,我们往往鼓掌欢迎任何建构那种真实的努力,但在现实生活中,让某人看起来很真实的东西不足以说服我们那种真实是有趣的,而虚构人物的真实自我却非常迷人
  • 如果思绪散漫,无缘无故地回忆起细节,那么,相比于事实上已遗忘的东西,回忆起的细节并没有明显的形而上的优势或特权
  • 我们总是在忘记东西,直到我们真正回忆起它们那一刻为止。在那一刻,我们是真正在回忆它们,还是对它们实际的可遗忘性致意?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上帝

  • 《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无神论者斯麦尔加科夫,借助无神论者伊凡的教导,杀害了老卡拉马佐夫
  • 在伊凡的“宗教大法官的传说”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挑战了自然神学:未来(天堂)的和谐不值得用现在(大地)的眼泪换取;为什么上帝那么自信人就想要自由,人不想自由,事实上,他们不想自由地活着选择善或恶,选择怀疑或信仰
  • 基督徒陀思妥耶夫斯基无意识间写出了一本无神论小说,即便小说最终证明无神论是有害的思想,但伊凡的攻击已让宗教元气大伤

伊萨克·巴别尔与危险的夸张

  • 描绘场景时,福楼拜会遵守宇宙的叙事先后,而巴别尔的文风不断强制将不同的时间挤进一个时间的签名
  • 巴别尔生动的、滑稽的、戏剧化的外在性的巨大代价,是人物内在性的严重匮乏,他的风格有时掉入了审美主义,尽管频繁地召唤日、月亮、闪电和天空,但他奇怪的视觉似乎公式化了,类似于夏加尔的三驾飞车
  • 巴别尔的情景剧风格,与他作品中伟大的东西不能真正割裂,句子的不真实之处在于,它们把特定的行为或事件——跳动的夹鼻眼镜或摇晃的牙齿——表现成了习惯性的、永恒的行为或事件,这种轻盈和密实也给予了巴别尔最好的小说出色的、几乎是原子式的力量
  • 巴别尔小说的风格选择看似现代,但也如寓言一样古老,因为当人冻结在尖锐、习惯性的活动之中,他们就变成了永恒的东西,变成了景观和气候
  • 在巴别尔笔下,人物往往是立刻转化为功能,情绪转化为行为,在那样一个行为和功能的世界,唯一拥有内向性的人,是作者本人。
  • 巴别尔著名的比喻,作家就是鼻梁上架着眼镜、心里装满秋天的人

萨尔蒂科夫-谢德林对伪君子形象的颠覆

  • 传统的伪君子是有意识的伪君子,他们知道自己是伪君子,知道其他人也知道他们是伪君子,而波尔菲里并非真正对自己撒谎,他自以为是的“真话”都是最沮丧、最平庸的谎言,他完全缺乏道德标准,只知道习字簿中的训诫
  • 《戈洛夫廖夫老爷们》不像是小说,倒像是充满讽刺的杀戮,谢德林吊销了小说的传统使命,不再耐心地挖掘人物在家庭环境中的动机,相反,他给我们封闭的魔鬼。我们不能探索这些人物,因为他们与道德世界隔绝
  • 谢德林评论波尔菲里认为艾莉娜大方(这可能吗?),是对不可靠人物的不可靠叙事,我们越是走近波尔菲里,实际上他就变得越不可知
  • 波尔菲里是现代主义小说人物的原型:他没有观众,这个伪君子不知道自己是伪君子,周围也没有人告诉他他是伪君子

《安娜·卡列尼娜》和人物塑造

  • 托尔斯泰的许多人物抑制不住成为自己,成为自己的本质——他们的身体
  • 托尔斯泰没有兴趣告诉我们事物像什么,美的比喻,是福楼拜看待世界的方式,但在托尔斯泰那里,现实可能不是作家看到的样子,而是人物看到的样子
  • 托尔斯泰的人物有他们独特的感情,但他们的感情又不那么独特,《安娜·卡列尼娜》中几乎所有男性相貌都很“好看”,都有男人味,同样,小说中两个不同的孩子,都有胖乎乎的小手腕,上面好像缠着细绳
  • 在大多数小说中,我们看见人物在寻找自我,或迷失自我,在托尔斯泰这里,困难与其说是成为自我,不如说是成为自我之外的别的什么。在《安娜·卡列尼娜》中,当我们看见一个人物与不可遏制的本性挣扎时,这场面总是动人的

伊塔洛·斯韦沃的不可靠喜剧

  • 大多数不可靠叙事者自以为正确,实际上他们是错的,很少人会如芝诺一样,站在一个自以为正确(但实际上错误)的位置分析自己的错误
  • 芝诺渴望“纯真”,但同时丑化“纯真”,“我觉得很纯真,因为我还没有不忠到夜不归宿的地步。”芝诺嘲讽资产阶级生活的虚伪,首先是宗教痛苦和净化的虚伪

博米胡尔·赫拉巴尔的喜剧世界

  • 赫拉巴尔的描写经常有可见和不可见的悖论,它们不只邀请读者去看那些悬挂着的人体模特,还邀请读者去想象某个在想象它们的人
  • 所有这些人之所以动人,在于他们的梦想和他们实现梦想的有限手段之间的巨大鸿沟,迪特满足于死后成为“世界公民”,汉嘉通过洗一只脚或手、读一点亚里士多德做个“希腊人”,他们没有意识到他们的梦想是多么大,不知道他们这样逐梦时实现得多么少

歇斯底里现实主义

  • 自现代主义以来,如何在书页上创造人物一直面临危机,当代这些雄心勃勃的大小说中,人物华丽生动,富于戏剧性,几乎成功掩藏了他们没有生活这个事实
  • 狄更斯笔下简明生动的人物容易模仿,但在他那里,总能立刻感受到强大的感情,撕掉人物的道具,进入他们的内心世界
  • 我们时代一些颇具影响的小说家认为,语言和对意识的再现不再是小说家追逐的目标,信息变成了新的人物
  • 《白牙》从头到尾,扎迪·史密斯的故事在生长演变,但她的人物没有。诚然,那些人物也在改变,但是,他们的思想无论怎么变化,这种思想的改变总是在一两段内就被迅速点明

乔纳森·弗兰岑与“社会小说”

  • 如果说《纠正》不知不觉反驳了某类社会小说的可行性,那么也可以说,它生动地展示了人物小说的生命力
  • 《布登勃洛克一家》可爱的明晰源于托马斯·曼的目的单纯而含蓄,他从来没有挑战布登勃洛克一家衰亡的更大的社会学成因。弗兰岑则在美学和社会之间摇摆不定

汤姆·沃尔夫的肤浅和信息问题

  • 狄更斯的滑稽人物不是可辨识的类型人物,而是奇怪的个体。沃尔夫的人物只是古怪的典型,他们做不到的是成为个体
  • 为什么文学应该总是像生活?有时候,真实的东西并不总是现实的东西。我们在普遍事实的狂热中不会沸腾,但我们会在独特细节的低温中颤栗
  • 把沃尔夫的现实主义当成文学加以接受是危险的,不是因为任何人会将之与生活混淆,会认为“生活就是这个样子”,而是因为读者读到它时可能会想:“文学就是这个样子”

萨尔曼·拉什迪的诺布小说

  • 究竟是索兰卡在想还是拉什迪在想?这种不确定的声音,渗透和感染了叙事组织,一种漫画式的不真实的声音,只会制造出一种漫画式的不真实的现实。这种写作本想追求生动,结果适得其反,产生了小于生活的人物
  • 小说本身是虚构,是在制造发明,将魔幻添加入虚构,效果不是提升小说的温度,而是一种蜃景式的虚假热度,最终完全消失
  • 这类“生动”写作越渴望接近传统的现实主义,它的危险变得越明显。因为它越接近现实,它亵渎的现实表面越大
  • 拉什迪认为美国堕落,与他认为美国不堕落,这些观念都是一样的庸俗。《愤怒》这部小说显然被它谴责的那种堕落败坏

莫妮卡·阿里的新奇之物

  • 小说中,我们无法单独进入其他人物的内心;我们感知的一切都经过娜兹宁印象的过滤
  • 我们已习惯于认为新信息是作家告诉我们他知道的东西的炫耀机会,新信息是作家风格的一部分,但阿里不是反风格,而是为了人物风格的利益而压制明显的作者风格。结果就是可爱和单纯,作者引导我们体验这个圆睁着无知眼睛的孟加拉村姑地生活,去看她的成长

库切的《耻》:几点疑思

  • 人们总是赞扬库切凝重苍凉,赞扬他文笔“紧凑”,但是,这种加压式的速记,一旦过了临界点,就不再是丰饶,而是贫瘠
  • 正是在这个临界点,省略变成了一种形式主义、一种美学,在其中,小说不再呈现复杂性,相反,将复杂性转换成了它自己太确信的语言
  • 这部小说令人不快地接近于暗示一种形式上并列的耻:父女两人都演绎了“必要的”堕落。《耻》的情节和形式都很紧凑,轮廓分明,看起来要求一种清晰的解读,但这种解读最终是对小说的简化和伤害

索尔·贝娄的喜剧风格

  • 贝娄像上一代作家,决定从可有可无的东西开始书写人物,他通过现代主义的技巧来复活现实主义
  • 大多数贝娄式的细节在他小说中是作为记忆出现,作为被记忆的头脑过滤之后的场景出现的,因此,在贝娄这里,细节是现代的,因为它总是细节的印象

真实的毕司沃斯先生

  • 笼罩这部小说的悲伤是,即便一个人不知道自我,他依然总是自我;他不能逃避这点,自由总是有限制的

V. S. 普里切特与英国喜剧

  • 喜剧人物往往有不羁的灵魂,充满了误植的梦想,在某些方面,是精神自由的。但是,他们也是悲喜剧人物,因为我们感觉到他实际上缺乏自由。可以肯定的是,我们既嘲笑他,又同情他,我们感到疏离和认同的悖论:他挑战社会,但又想融入社会
  • 普里切特的喜剧中有一种英国式的辩证法,关乎害羞和公共表演,他的人物越害羞,他们在公共场合越可能表演和膨胀;然而,他们在公共场合越是膨胀和表演,他们实际上越孤独

亨利·格林与英格兰

  • 契诃夫发现,人物在无关的闲谈中能最有说服力地表现出自我;生活中的人们经常拒绝表现自我,但小说经常迫使人物一本正经地表现自我。这种方式与其说与无序的生活有关,不如说与艺术的惯例有关
  • 在《爱》中,人物一直利用着看似间接和无关的话语表现他们最重要的本质,格林所有的小说都有明显的空间转换,在特殊性和普遍性、平淡和抒情之间转换。这迅速的转换或跳跃是格林的风格中最美好的东西
  • 格林从来不认为写作对话只是一种汇报或受托的行为,在他这里,对话是像在莎士比亚和狄更斯那里,它既忠于现实,也是惊人的不忠,它是汇报,也是舞蹈

小结

  1. 伍德的评论让我们深切感受到只有文学才能带来的艰难而严肃的愉悦(A. O. 斯科特)
  2. 小说中人物的塑造(“论小说”):小说形象如何与生活“真实”有差异(“生活无序,人物不会一本正经地表现自我”,“记忆于人物的真实,使我们能宽恕其中的错误”),但又更有说服力地表达自我和真实生活;心灵活动无法内容化为叙事(“我们根本不是在用语言思考”);艺术比生活更不负责任,读者往往鼓掌欢迎任何建构真实的努力(“虚构人物的真实自我非常迷人”)
  3. 自我的悖论:即使一个人不知道自我,他依然总是自我;人物的自我真实并非必然自知,我没有办法知道我其实不了解自己
  4. 喜剧和悲剧的辩证(“论笑”):反叛和挑战社会亦是对其融入的有力尝试,精神上的不羁和自由,往往反映现实中的不自由;喜剧人物(也是悲喜剧人物)之所以动人,在于他们的梦想之大和实现手段之有限之间巨大的鸿沟
  5. 现代主义和现实主义的碰撞:巴别尔轻盈密实的现代风格与古老寓言的手法相融,把特定行为表现成永恒的事件,小说充满原子式的力量;贝娄把细节埋在记忆中,用现代的手法复活现实主义;莫妮卡·阿里为了人物风格而压制作者风格,保留可爱和单纯;而库切的文笔“紧凑”得像加压式的速记,省略造成贫瘠,小说的复杂性缺失;扎迪·史密斯笔下的人物没有随着故事发展在生长演变;拉什迪追求漫画式的“生动”,汤姆·沃尔夫笔下的古怪典型,结果都适得其反,产生了小于生活的人物
  6. 信息:真实的东西并不总是现实的东西,现代主义对信息的过度追逐反倒误入歧途
  7. 莎士比亚,契诃夫,狄更斯,托尔斯泰,托马斯·曼:人物强大的感情和内心世界;从可有可无的东西写起,没有一味挑战人物的社会学成因
  8. 不可靠叙事者:小说中的“不可靠”人物自以为正确,但实际上是错的;对不可靠叙事者的可靠叙事是传统手法,而反之,对不可靠叙事者的不可靠叙事则是现代主义的原型(如波尔菲诺,越走近,越不可知)
  9. 看待世界的方式:福楼拜热衷于告诉我们世界像什么,托尔斯泰则没有这样的兴趣,在他那里,现实不是作家看到的样子,而是人物看到的样子;赫拉巴尔邀请读者去想象那个在想象小说笔下事物的人;莫妮卡·阿里的《砖巷》,我们感知的一切都经过娜兹宁印象的过滤
  10. 成为自我之外的别的什么:寻找自我和迷失自我是小说中人物的常态,但看见一个人物与不可遏制的本性挣扎,却总是更动人的(另一现代主义不及现实主义之处)

温弗里德·塞巴尔德《移民》(刁承俊 译)

《亨利·塞尔温大夫:往事岂能如烟》

最近几年,他感到自己越来越怀念故乡。我问他到底要迁回何处,他说他七岁时就跟随全家离开格罗德诺附近的立陶宛乡村,开始流亡。

我看见火车车窗前上下起伏的电报线,看见里加一排排房屋的正面,看见那艘停在港口的船和甲板上的那个阴暗角落,在拥挤不堪的情况下,我们竭力让自己像在家里一样。大海、轮船后面拖着的那道烟、灰蒙蒙的地方、轮船在公海上的上下起伏、我们心里感到的恐惧和怀着的希望,所有这一切——塞尔温大夫对我说——现在我又记得了,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保罗·贝雷耶特:有些谜团无法解》

保罗至少一周上一次法语课。他说他曾经在法国待过,那儿的人们都讲法语,他知道怎么讲,要是我们愿意,可以轻而易举地学他的样。然后一个五月的上午,坐在校园的户外,在凉爽的阳光下,我们立即就明白了un beau jour意味着什么,正开着花的栗树用法语讲是un chataingnier en fleurs。

所以同样的,兰道夫人说,在他们认识的最初几天,他就已经用一种将一切都变得轻松愉快、无足轻重的嘲讽语气,给她讲述自己不久前进行的自杀尝试。

兰道夫人说,保罗当时跟我讲,他儿时在林道待过一个暑假,每天从湖岸边看列车从陆地开到岛上,从岛上开到陆地。蓝天中的白色蒸汽云、从打开的窗户向外挥手的旅游者、下面水中的倒影——这种每隔一段时间就重复出现的景色使他如此入迷,致使他整个假期都从未准时吃过午饭。对此,婶婶往往只好无可奈何地摇头,而叔叔则说他会在铁路上了结。

《安布罗斯·阿德尔瓦尔特:我的玉米地种的不过是眼泪罢了》

他完全被他的工作所占据。在回首往事时,可以说他从未以私人身份存在过,他只是行为规范的化身。我根本就无法想象他只穿衬衣而不穿外套上装,或者只穿半筒袜而不穿他那双肯定擦得亮晶晶的半高筒男靴的情景。

阿伯拉姆斯基大夫说,我不认为我曾经遇到过比你舅公更忧郁的人。他随口说出的每一句话,他的每一种姿态,他直至最后都保持着的整个仪表,其实等于是在不断地恳求着离开。他在晚餐时还会吃点东西,甚至在心情最不愉快时,他也非得彬彬有礼地前去共进晚餐不可,但实际上吃的就像从前放在死者坟前地象征性祭品一样,很少很少。

很快,他照料起自己来极费劲。几乎整整一天,他都花在了穿衣上;只是扣上袖扣和打蝴蝶结,就需要好几个小时。当他差不多已穿上衣服,又到了脱下衣服的时间。

当他透过饭店窗户往外观看这座在暮色降临时白雪纷飞的城市,他一定会想到从前,想到很多。他在一次笔录中补充道:我总觉得回忆是一种愚蠢的行为。回忆使人的头沉重而晕眩,好像人不是在时间的逃避中往回看,而是从顶点消失在云端的塔楼的极高处落到大地上。

《马克斯·费尔贝尔:他们黄昏时到来,寻求生路》

他说,现在我来这里已有二十二年,随着时光一天天流逝,我感到哪怕只是想要改换地点都更加困难,我最终听命于曼彻斯特。我再也无法、再也不想、再也不必离开曼彻斯特,甚至就连每年一两次不可免的前往伦敦的专业学习旅行都成了我的负担, 使我感到不安。

五点半,我们在亨登机场着陆。莱奥舅舅把我接走。我们路过连续不断的、长长的一排排郊区小房子,向城里驶去。这些房子以其千篇一律使我感到心情沉重,但同时不知怎么的,又给我留下一种可笑的印象。舅舅住在离大英博物馆不远处的布鲁姆斯伯里一家流亡者小旅店里。我躺在这家旅店特别高的床上,度过了我在英国的第一个夜晚。我失眠,倒不是出于忧伤,而是由于被困陷在英国那种床垫被床单包覆的床里。

如今,每当我回想起我们的施泰纳赫童年时,我往往会感到,好像它会向四面八方延伸,在时间上没有终结,真的,仿佛它会继续延续下去,直到进入我现在写出的这些字里行间。然而事实上——我清楚地记得——一九零五年一月,在施泰纳赫的房屋和土地被拍卖,我们迁往基辛根,搬进比布拉大街和埃哈德大街拐角的三层楼新住宅之后,童年时代就已结束。

保罗·奥斯特《4321》(李鹏程 译)

1.0 阿奇·弗格森的父母,斯坦利三兄弟最末但最能干,露丝在照相馆工作,总被姐姐米尔德里德压一头,露丝答应求婚时,心里罗列了十八条理由,但不包括她爱他,斯坦利从未批评过露丝,然而哄骗才是真爱

1.1 阿奇视角的童年,母亲事业渐有起色,父亲在仓库被(二伯)盗后陷入低迷,大伯车祸,弗格森家族短时间内四分五裂

1.2 时光推回玫瑰园照相馆成立之前,阿奇从橡树上摔下,堂姐弗兰茜照顾的日子里让他意识到世界之大,外婆教写字,家具城被烧,父亲失去经济来源

一切都有可能,事情是这种结果并不意味着它们不可能有另一种结果。一切都可能不一样。世界可以是同一个世界,但如果他没从树上摔下来的话,对他来说那个世界就不同了,或者如果他从树上摔下来,不是摔断了腿,而是把自己摔死了,那么对他来说世界就不光是不同,而是根本没有让他活在其中的世界了。

1.3 父亲被家兄拖累,家具城被烧自己也丧命

1.4 父亲很早就自立门户,事业蒸蒸日上,一家人即将乔迁新居,和唐姨夫的儿子诺亚有过短暂的友谊

2.1 阿奇·弗格森的青春期,不喜欢灿烂轻浮的北泽西少女,先后与比利时的安-玛丽和纽约女孩艾米热恋,父亲卖掉股份,在专卖店修东西,家里不再宽裕,母亲摄影获奖

2.2 办报纸,得罪蒂默曼,开学遭到霸凌,与霍华德结为好友,夏令营期间写下的十六封信竟成绝笔,父亲拿保险赔偿开了网球场

2.3 母亲在摄影中找回工作乐趣,阿奇逐渐放弃与(沉默的)上帝抵抗,接纳施奈德曼新家庭,跟堂哥学打篮球,堂姐艾米自找上门,两人成为kissing cousins

这或许不算世界上最吸引人的活动,但却是和他母亲在一起、又能独占着她的那种快乐的一部分,他怎么能不享受他们一起在百老汇和格林威治村第六大道上的咖啡厅吃午饭的时光呢。

弗格森才懒得想这些,他说,他希望肯尼迪能赢,但就算他当了总统,情况也不会跟现在有多少差别,只是不会变得更糟罢了,至于民权运动,他当然支持了,谁会反对为每个人争取正义和平等呢。

2.4 阿奇不喜欢上层中产生活,提出去寄宿学校被否,夏令营和诺亚重聚,遇见另一个A.F.,写小说,主角是两只鞋子,和搬进自己旧宅的艾米成为同学

你永远不可能知道你是不是选错了。你想知道的话,就必须要先掌握全部的事实,但唯一能获得所有事实的方法,就是你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但这是不可能的。

3.1 和堂姐弗兰茜一家去佛蒙特,只顾与艾米享乐,发生车祸失去两根手指,事后艾米不离不弃,父母手头不宽裕,但仍给阿奇买了人生第一辆车作为生日礼物

马提诺教练最后一次握住弗格森的手说道:这世上唯一的常量就是屎,我的孩子。我们每天都踩在齐踝深的屎里,但有时候,屎要是过了我们的膝盖或者腰,那我们就得让自己抽身出来,然后继续往走前。

3.3 艾米嫌阿奇不够成熟,提出分手,逃课看电影被安迪·科恩勾搭上

3.4 阿奇父母离婚,艾米母亲病逝,双方组成新家庭成为姐弟,在这之前已连续通信,互表爱意,但艾米希望保持友谊,经常坐火车渡轮去纽约找诺亚

4.1 高中最后一年,初上大学的艾米想要独处空间,当体育记者赚零花钱,父母卖掉店面搬回纽瓦克,春天和艾米复合,共游法国

4.3 发现姨妈是女同,写影评,去妓院,同时表白堂哥吉姆和艾米,短暂复合,直到后者去威斯康星上大学,偷书被抓

4.4 在新家里克制想和艾米上床的想法,与南非女孩达娜恋爱,不断打磨写作,暑期搬家打工,拿到奖学金被普林斯顿录取

5.1 哥大入学,享受校园里思想的活力,加入报社,结识很多博学又聊得来的朋友,发表译诗,大一结束后的夏天和艾米搬到一起

5.3 赴法国,借住薇薇安·施莱伯家,读书写书,发现她也是双性恋,跟弗莱明上床

5.4 和阿提的妹妹西莉亚约会,大学室友霍华德很合得来,与高中老师门罗夫人擦出火花,定情后发现自己没有生育能力

6.1 和艾米渐行渐远,暑假分居东西海岸,经历冷却期,在哥大学生暴乱后决定分手

他痛恨自己的谨慎,痛恨他步履沉重、顽固保守的心态。钱。总是钱。总是没有足够的钱。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开始想知道出生在富贵之家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6.3 完成书稿,奥布雷帮助出版,经薇薇安介绍结识阿尔贝,忠贞原则不适用于男男关系,母亲和吉尔来巴黎度蜜月,出版前夜在伦敦遭遇车祸

6.4 写书独立出版,得到内格尔肯定,和西莉亚正式确定关系,艾米和黑人路德恋爱,佛蒙特酒吧自卫伤人,被取消奖学金

对,就是这个词,春风得意,你要是不凑近看的话,这是一个多美好的世界啊。

7.1 暴乱持续发酵,对学校失望,在西区酒吧解忧,毕业去罗切斯特报社,目睹波比和玛格丽特结婚,新女友南希和哈莉不比从前

那天晚上在罗切斯特的新月海滨饭店吃饭时,波比多快活啊,每隔十四秒钟抱一次玛格丽特,聊着以前在蒙特克莱尔的日子,他们在高中二年级的光辉岁月,那时候弗格森的手还完好无损,他们在一个队打球,是那支十六胜两负的联合会冠军队、打出了那场比赛的球队中年纪最小的先发投手。

7.4 姨妈帮助解围,入学布鲁克林学院,父亲去世留给阿奇十万美金,和西莉亚分手,道不同不相为谋,离开伤心地,赴法继续写作

他意识到,他们父子之间那场胜负难分的持久战争延续了他的大半生,其中有成千上万个细节,要深究起来太难了,于是他概括成了一句简单易懂的话:

我在等他联系我,他在等我联系他,但在我们两个都愿意让步之前,时间用光了。

从开始懂事时起,他就一直有种感觉,觉得走或没走过的路上那些分岔口与平行道,全都有同样的人在同一时刻走着,看得见的人和影子般的人,觉得现在这个世界顶多是一部分的世界,因为真正的世界还包括那些本可能发生但没有的事,觉得某条路和别的路之间并没有好坏之分,但活在一具躯壳中的痛苦,就是无论在哪个时刻,你只能在一条路上走,虽然你本来有可能走在另一条上,正去往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

1)两条相似的路,经过微小的偏离,从此就不再相交,take a small turn, it’s a different world;2)还是会有很多命定的事,只是时间早晚,或者形式略有不同;3)另一条可能的路,更多是在印证,不必对自己所经历的抱有遗憾

克莱夫·詹姆斯《文化失忆》(丁骏 / 张楠 / 盛韵 / 冯洁音 译)

1)安娜·阿赫玛托娃 Anna Akhmatova:如果没有革命,阿赫玛托娃本可以把她魅力四射的天性加工为创作主题,就如埃德娜·圣文森·米莱一般,而且效果会更好。但历史没有给她升华柔情的机会。历史反而让她成了女英雄。|| 对俄罗斯人来说,阿赫玛托娃的象征意义不仅仅在于她做了什么,更在于所有那些她无法去做的事情,令人唏嘘惊叹。

2)皮特·阿尔滕伯格 Peter Altenberg:一个男人最初受到一个女人的吸引,一定伴随着某种清晰的启示般的力量,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除了那些从没有这种感觉的人。|| 他会因为年轻女伴的美貌而赋予她们其实并不具有的优点:这是一种很寻常的反应,情感本身丰富到了一定程度,想象力便会被调动起来丰富情感的对象。

3)路易·阿姆斯特朗 Louis Armstrong:美的诞生是为了慰藉无可弥补的痛。

4)雷蒙·阿隆 Raymond Aron:大谈自由民主的好处,却对它的力量缺乏信心,这样的知识分子大有人在。|| 他本人就是自由主义的模范,而那些坚持相信自由民主本身是意识形态的左派则注定会鄙视他,因为正是他证明了自由民主并非意识形态。它过去是现实,如今亦然。

5)瓦尔特·本雅明 Walter Benjamin:当一个人的接受能力到达一定水准,他从肥皂广告中学到的东西不会比从帕斯卡的《思想录》中来得少。|| 他的结论总是脱不开那一套形而上学词汇,这对他的名声是好事,对这个世界整体的大脑健康来说却是不幸的。|| 本雅明有着一项令人羡慕的天赋,便是揣摩其他人早就明白的东西,然后扩写为冗长的思辨,令所有人望尘莫及。|| 本雅明的文章里,能穿透迷雾的真知灼见实在不多。有些观点确实独树一帜,但它们全都需要透透气。|| 本雅明对巴黎的爱真切动人,但是他关于巴黎所说的一切,与新闻记者雅内·弗兰纳在一篇新闻报道中所做的丰富观察相比,与历史学家理查德·科布某篇文章中的一个段落相比,难道不显得单薄吗?

6)马克·布洛赫 Marc Bloch:有一句不无道理的老生常谈说道:那些最初想改变世界的年轻人后来学会了心怀感激,因为世界并没有变得更糟糕;但如果他们过早地相信这一点,我们就会失去他们的批判力,世界就会变得更糟。|| 当我们将平生所学提炼为通往新视野的原理,知识也随之隐去;但如果最初没有足够的知识积淀,原理便失去了源泉。|| 知识必须是真正的知识,也就是说,理解必须从一开始就与知识携手并进。

7)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Jorge Luis Borges:博尔赫斯和萨瓦托的命运彼此联结,精神却南辕北辙:从萨瓦托上面这句话便可见一斑,这是一条真实的鸿沟。博尔赫斯确实恐惧现实的悲苦,他也确实在一个虚构的世界中寻求庇护。|| 在阿根廷国内,这位从永恒的视角来说最伟大的作家,很多文化名流却感到很难对他的怯懦视而不见,就像很难对他的异人天赋视而不见一样。

8)罗伯特·布拉西亚克 Robert Brasillach:文学本应教会他们更多的东西。但这些小人物们所犯的真正的背叛罪一直就是:他们自以为学识授予他们高于凡人的权柄,而不是向他们揭示自己不过一介凡人。

9)托马斯·布朗爵士 Sir Thomas Browne:《天人五衰》(The Decay of the Angel)是我最喜欢的书名之一:荒芜与丰盛共生,就像克利奥帕特拉的大船停在拆船厂一样。

10)保罗·策兰 Paul Celan:他的诗本是对现实的深入挖掘,却似乎在晦涩当中寻求庇护。|| 即便在这同一个人身上,也可以存在看到世界最具毁灭性的一面,同时继续进行创造的能力。|| 他深奥的诗作无疑反映了他的精神痛苦,或许也控制了这种痛苦。|| 对于任何有像策兰这样的经历的人来说,超脱自我都是不太恰当的建议。但令人着迷的是,就在《死亡赋格》这首诗中他做到了。

11)可可·香奈儿 Coco Chanel:比较是真实的。每一天、每一周、每个月、每年、整个虚度的人生都充斥着比较的念头。|| 没有一个外交官回国不带几瓶香奈儿五号香水。所以,可可·香奈儿,这个曾经屈服于纳粹的人,终究是为击垮另一种苦难做出了贡献。

12)查尔斯·卓别林 Charles Chaplin:两千年的时间并没有使往昔认不出当下,也没有让当下认不出往昔。然而,科学却可以让自己的未来在几十年里面目全非。

13)G. K.切斯特顿 G. K. Chesterton:褒与贬本为一体,只是表现方式不同。批评的能力即为从中获得愉悦的能力。

14)詹弗兰科·孔蒂尼 Gianfranco Contini:孔蒂尼说过,背但丁的作品,最重要的不是摁一下按钮就可以开启滔滔不绝背诵的洪流,而是把诗句放在脑子里,每天发生的每件寻常事都能去诗里找到注解。|| 一人引用奥登、燕卜荪、华莱士·史蒂文斯,另一人总能接上下一句。这一代人正是通过这些共同的记忆,建起属于他们的典故世界。|| 他们也许无法记住到底谁曾经说了哪句话。但他们会记住这句话的节奏与语调:他们获得了韵律的感觉,而非可转述的表达。一个诗人可以借用这种方式,像学习外语一样学习他自己的语言。

15)恩斯特·罗伯特·库尔提乌斯 Ernst Robert Curtius:他不想去理解这一悲剧,因为尝试理解就意味着接受认同。|| 在科隆大教堂对面的咖啡馆里,库尔提乌斯与纪德所见无疑是一片废墟,一个文明荒漠时代的哀恸时刻。但这废墟同时也象征着人们曾不顾一切地奋起抗争,挽救了他们所珍视的文明。

16)迈尔斯·戴维斯 Miles Davis:如果你在经济上脆弱不堪,你就一路弱到底了。如果你能娱乐大众,让他们的钱流一部分到你的银行账户里,你便有了资本,可以无视那些恶意诋毁你的人。|| 早期的热门歌曲必须取悦大众,所以处处受限,但回过头看却总被认为是他们最好的作品,也是最富冒险精神的。|| 我们当中的很多人随时准备为艺术家们献上学识、批评和赞美,我们很容易忘记,他们虽然天赋过人,使我们得以窥见崇高,但同样有对世俗的关心,这种关心也会随着成功而翻倍,与悖论无关,只是经济在作祟罢了。|| 艺术爱好者们不应轻易鄙夷艺术家与金钱的关系:保障和打理个人财务的繁难,与来自国家权威的压力没法相提并论。

17)谢尔盖·佳吉列夫 Sergei Diaghilev:任何揭露历史真相的行动都可能成为揭露当下真相的前奏。

18)F. 司各特·菲茨杰拉德 F. Scott Fitzgerald:你必须从众多名家那里吸收精华才能得到良好的影响。如果你只受一个人影响,那一定会有痕迹,而吸收养分的核心在于不留痕迹。|| 次要作家的口吻一听就是他们所欣赏的作家的滑稽模仿,而强大的作家则努力要摆脱这种影响,这也是他们力量的一部分。

19)夏尔·戴高乐 Charles de Gaulle:在她的葬礼上,戴高乐据说曾感慨:“如今她和其他人一样了。”这句话的凄美之处在于,它暗含着戴高乐一直以来的感受。希望她能像那些觉得她不一样的正常孩子们一样,这定是他私底下最大的愿望。

20)特里·吉列姆 Terry Gilliam:总体而言,负责人本身往往不是虐待狂,因为如果他是的话,组织效率很可能就会受到影响。|| 他观看了七月刺杀参与者们被钢丝绳套勒死的影片,但他的满足似乎来自公正惩罚得到实施的场景,而不是在痛苦中挣扎的可怕画面。|| 从长远来看,用“恶之平庸”来解释人类的丑恶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管用。它让我们明白,还是不要生活在那些靠人的善良天性才能实现公正的地方比较好,善良天性也许并不多见,却往往遮蔽了我们对人性丑恶的认识。

21)维托尔德·贡布罗维奇 Witold Gombrowicz:你越是你自己,越能表达你的民族性——其中的含义是,如果你不受民族主义的压力,就更容易表达民族性。|| 一流艺术只是用来展示,在日常生活中基本没什么影响。

22)阿道夫·希特勒 Adolf Hitler:自由民主的一个缺陷:它的众多自由当中也包括遗忘的自由,忘记是什么曾经威胁过它的存在。|| 希特勒只能被武力打败:也就是说,要依照他的方式。批判他的书填满一座又一座图书馆,也比不上一发俄国炮弹的威力。我们要记住这个丑陋的事实,尤其当我们发现自己在助长一种自欺欺人的假象,以为只要所有关于信仰的争执能被消除,政治就会回归到自然秩序。|| 当知识分子为着一个高尚的梦想而密谋破坏庸俗的民主时,谴责他们没能预见到可怕的后果似乎不太公平。而默勒虽然出类拔萃,却也是众多知识分子中的一员。可是这样的知识分子太多了:这才是重点。

23)恩斯特·荣格 Ernst Jünger:多少骇人听闻的真相始终不曾让他充分意识到自己所犯的错误。他逃脱自责的方式是归罪于时代风格:也就是说,他让自己心里好过些的方法是相信每个人都在劫难逃,是被现代科技精神带回了野蛮残暴。|| 可是没有时代风格这种事,除非是说他们自己所体现的风格:对政治生活的灾难性后果不闻不问,而他们有充足的机会指出,这种灾难性后果正是他们自称代表的人文主义文化的头号死敌。

24)弗兰兹·卡夫卡 Franz Kafka:在现实生活中,卡夫卡的想象常常围绕着女性的心思。若非如此,他的小说就不会那么与众不同:它们会更像普通的故事,而不那么像事实——尚未发生的事实。

25)海达·马尔戈柳斯·科瓦利 Heda Margolius Kovaly:他们推想,或许需要一个新的专制政权来创造并维持公正的秩序。所以,就像在历史的大潮中游泳一样,即使在大浪没顶的时候,他们也试图说服自己,潮水会带着他们去某个地方。

26)卡尔·克劳斯 Karl Kraus:理智的世界观的秘密,在于从他人身上看到美德,而从我们自身寻找混乱的根源。

27)格奥尔格·克里斯托夫·利希滕贝格 Georg Christoph Lichtenberg:艺术是我们所做的最自然的事情之一,而且关注艺术并从中汲取范例,实际上和关注个人体验并从中汲取范例一样自然。它甚至可以更自然,因为它包含了更多体验:其他人的以及我们自己的。|| 只有当我们还天真的时候,我们才能最深切地体会发现的欲望,一种和情欲一样浓烈的感觉,而且还有一样好处,那就是我们不必担心被拒绝。艺术总是需要我们。它发现我们对其有着无限的渴望。|| 文化之所以存在,有其特殊的原因,那就是保护我们不受自然本性的伤害。然而,他还可以补充说,保护我们自己不受自然本性的伤害是我们所做的最自然的事情:是它让我们更人性。艺术,还有对艺术的学习,并不是对生命的补充:它们是生命本身,是生命的一种表达,又回馈给生命,从而使它成为它的样子——更重要的是,向它展示它的样子,让生命变得有意识。|| 二十世纪晚期的女性主义做了大量努力来论证对女性美的狂热崇拜是消费社会强加的产物。可是,想来消费社会并没有强加给希腊人任何东西,是他们自己让海伦的美成为把伊里昂高耸入云的塔楼烧为灰烬的战争的燃点。|| 利希滕贝格只说对了一半。他认为理智与审美判断无关,这是对的。他认为做出审美判断的本能并不复杂,这又是错的。我们的梦想世界把它复杂化了,也把理性变得更加复杂。其实正是这个问题让我们有了最清楚的证明,那就是我们对世界从来不可能有完全理智的反应。理智是诗意的:它承载着我们个人的经历。我们也许最好承认,诗歌和欲望是分不开的。|| 一部杰作的特点之一,可能是作者宕开一笔,又让我们感觉不到有生硬和勉强之处的能力。|| 没有哪个作家,甚至包括写短篇小说的契诃夫,可以是维米尔。一个画家可以让你无话可说。而一个作家会让你有说不完的话。他使用的媒介的本质,就是在你内心引发一场对话。

28)戈洛·曼 Golo Mann:塔西佗的真正价值在于,他总是很清楚悲剧事件的起因是意外和错误决定,而悲剧的深度正在于意外本可以避免,决定本可以正确。|| 你要严肃对待历史,就必须严肃地相信历史本可能会是别的样子。

29)津卡·米拉诺夫 Zinka Milanov:我们也不应忽视,美国在那之前已经很有吸引力:这是美国文化帝国主义强势的一个显著例证,即便在高雅艺术范围内,它也已经从消费的角度塑造了古典音乐的世界,正如它塑造了绘画艺术。

30)埃乌杰尼奥·蒙塔莱 Eugenio Montale:在意大利歌剧漫长的奄奄一息时期,他作为乐评人出席了几乎所有重要演出的首演。如果电视或电影评论新人想要学习如何将单一文化事件的评论转化为对整个社会的评论,就应该找一个意大利语专家带着读几段蒙塔莱的《斯卡拉首演》。|| 将他所有的评论能力放在一起,你会看到一幅迷人的图景:一个人用全身心沉浸在艺术中来点亮生命。

31)孟德斯鸠 Montesquieu:我们需要通往人类灵魂的向导,而孟德斯鸠是其中最难超越的,因为他可以克制自己不进行道德判断直到最后一刻,同时并不放弃道德判断。|| 完全开放的头脑通常很空洞。

32)保罗·穆拉托夫 Paul Muratov:在文化领域,从来没有一种创新不是来自一种传统,因为文化本就是创新和传统的交织。

33)阿尔弗雷德·波尔加 Alfred Polgar:他区分了“知道”和“想象”。有了这个区别,他便能从赤裸裸的事实中找到文学,无论多么悲哀。|| 那些相信托马斯·曼反犹的人不得不面对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曼在关键时刻自掏腰包救助了波尔加,他知道波尔加和自己一样是德语的守卫者。|| “幸灾乐祸”(Schadenfreude)存在于人类灵魂深处,读一篇恶评似乎是无伤大雅的放纵。但真正有分量的批评是为了捍卫一种价值。

34)比阿特丽克斯·波特 Beatrix Potter:聪明的小听众会像品味薄荷糖一样品味“恰如其分的道德味道”。更重要的是,即便他们并不很确定什么是恰如其分的道德味道,他们已经在品味它了。

35)马塞尔·普鲁斯特 Marcel Proust:《战争与和平》也是一部大书,但你可以舒舒服服地一周读完,然后某一天会拿起重读。而《追忆逝水年华》永远读不完,因为你一边读它一边在变长。普鲁斯特的书独一无二,它指向一切地方:一座全是走廊的建筑,走廊的墙上全是门。|| 让—弗朗索瓦·勒维尔的《论普鲁斯特》显然着迷于普鲁斯特将哲学重塑为智慧的可能性。勒维尔在等身的著作中常常说哲学在十八世纪已经失去了在科学中的统治地位,在现代除了智慧外没有别的角色。|| 我们要牢记这本书的非虚构性,这很重要,这会让我们意识到这部史上最长的小说有多么缺乏小说的特质。比方说,它没有值得一提的结构,也许就算普鲁斯特再花上十年也不会写出一个结构来。

36)马塞尔·赖希—拉尼奇 Marcel Reich-Ranicki:在一种对崇高着迷的文化中,他一直是一股有价值的纠正力量:从高雅闲扯转向直截了当。这条道路的危险在于容易陷入未开化的无知境地,但他用无所不知抵消了这个危险。

37)莱纳·马利亚·里尔克 Rainer Maria Rilke:布莱希特作为诗人的名声依仗于人们对他语言才能的激赏,但也有不利因素:因为你越是欣赏他的语言天才,你就越意识到他看得有多清楚,也就越会面对一种事实:有多少事情他故意不提。|| 名气不光是簇拥在某个名字周围的误解的总和,还取决于人们没有朝哪个方向去增进对它的理解。|| 要衡量所谓名气的扭曲程度,光用误解去对照理解是不够的。我们得去看透那个实实在在的人,确定他是否像许多艺术家那样由他的事业来定义,还是像单人飞行员那样有一种独立的,甚至不可言传的自我。

38)爱德华·萨义德 Edward Said:有必要指出,有些阿拉伯思想家也认为《东方主义》是固执己见之作,在他们看来,该书鼓励了受害者心态,使失败的国家将自己当前的困境归罪于西方:这是一种西方左翼人士常有的居高临下的观念。

39)让—保罗·萨特 Jean-Paul Sartre:他或许知道自己天生无法长时间就任何要紧的大事说真话,因为说真话是普通人做的事情,而他想要与众不同的迫切愿望,对他来说更是一种动力,而非仅仅看清这个世界的模样。||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证明了魔鬼的代言人也可以是理想主义者,甚至不惜自我牺牲。如果除去美德的话,他可能会更容易打发,但他恰恰是有美德的,于是他成了最值得我们担忧的人。|| 埃贡·弗里德尔指出,真正的哲学家接近于艺术家,唯一不同的是他只有自己这个角色可扮演;因此任何感受深刻的哲学都是一部自传体小说。

40)阿图尔·施尼茨勒 Arthur Schnitzler:只有浪漫的人才能足够现实。|| 罗斯笔下的主角也必须承认,在现实生活中,他们被代价高昂而可耻的欲望所支配,这让他们感到痛苦和迷惘,就好像他们是亨利·米勒笔下放荡不羁的波西米亚人,只是衣着更考究。施尼茨勒却不承认有这样一回事,他认为想象和忠诚之间的战斗是生活的现实。

41)杜布拉芙卡·乌格雷希奇 Dubravka Ugresic:正如它所描述的那一刻,这段话本身也是一段插曲,因为生活本来面目的反衬而变得加倍甜蜜。

42)米格尔·德·乌纳穆诺 Miguel de Unamuno:我绝非第一个在乌纳穆诺的书页边做标记的人。在他最雄辩有力的时刻,他能一个接一个地说出隽永的格言,就像美国货运火车的车厢从草原上一个轨道终点站绵延至下一个。|| 和克罗齐一样,作为评论家的乌纳穆诺本能地理解他所热爱的崇高艺术是植根于俗世之中的。|| 艺术家不可能真的脱离具体现实,正如鸟不会飞离天空。

43)斯蒂芬·茨威格 Stefan Zweig:里尔克热爱艺术,但这样的爱也被用于增添他自己的荣耀。他崇拜的一切都被纳入他的个人风格。他用自己的矫揉造作装饰世界,而茨威格更谦卑。他可以想象一个没有他的世界,等大限来临,他做了自己在想象中真实的事情。|| 一个无所不知的国家会懂得如何通过允许人们去爱艺术来利用艺术,只要这种艺术之爱不干扰国家意识形态。一个精明的坏国家有本领让艺术生存下去,因为它应该知道艺术更能促进满足感而不是引起反叛。|| 个人才是真实的人,但这样一个关于“人”的概念是非常浅薄的,是一种贫乏到无望的现实描述。我们的生活因为那些创作出比自己的个性更好的艺术作品的人们而变得丰富起来。

查尔斯·泰勒《现代性的隐忧》(程炼 译)

副标题:需要被挽救的本真思想

中文版导言

  • “人天生是政治动物”:先在于社会群体的独立个体是一种观念,它并不是对人的境况的“真实历史描述”,而是一种建构出来的“自我理解”
  • “对应论”:古代世界有大量自然秩序与社会秩序的对应,等级制度之所以能成为规范性秩序,是因为在当时的社会想象中,它符合宇宙事物本身的结构
  • 超验秩序的解体(“世界的祛魅”):现代人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却也陷入了空前的意义迷失,在世界祛魅之后,人们不再能够将自己与超越自我的更大视野相伴随
  • “本真性”的理想:现代文化中亦有一种“道德理想在起作用”,虽然这种理想在当代社会中可能体现为低劣扭曲的形态(“生活被平庸化和狭隘化”),但它本身是值得肯定和捍卫的
  • “无可逃离的视域”:事物是否重要、是否有意义,必须针对一个背景而言,这个背景框架在人类活动最基本的方面界定了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有意义的,并塑造了我们的“道德与精神的直觉”
  • 单独的“自我”实际上并没有独自赋予或创造价值,那些看似高度自主的价值决定,背后往往是有渊源和来路的,是由许多经历和故事造就的,是在关系中形成的

第一章 三个隐忧

  • “柔性的”专制主义:在温和的、家长式甚至民主的形式下,以自我为中心的个体原子无法控制“巨大的监护权力”,对此仅有的抵御措施是一个充满活力的政治文化(人民看重参与诸层政府,也看重参与自愿团体)
  • 政治自由的丧失:种种非人格的机制可能会减少社会作为一个整体的自由度,但政治自由的丧失意味着即使留下的选择也不再是我们作为公民所做出的,而是由不负责任的监护权力做出的
  • 现代性的三个隐忧:意义的丧失、道德视野的褪色,在欣欣向荣的工具理性面前,目的的晦暗,和自由的丧失

第二章 口齿不清的争论

  • 中立的自由主义:本真性文化中的人们支持一种自由主义,即一个自由社会必须在什么构成一种好的生活的问题上保持中立,这个理论的结论是将关于好的生活的讨论放逐到政治争论的边缘地带
  • 其结果是一种特别的口齿不清,对现代文化的构成性理想之一欲说还休,这个理想的反对者们轻视它,附和者们无法谈论它

第三章 本真性之源

  • 对何对何错的直感:理解对与错不是枯燥的计算,它扎根在我们的感受之中,道德,在一种意义上,具有一个内部的声音
  • 自决的自由:只有我自己决定什么东西与我有关,不被外部影响左右的时候,我才是自由的,这个标准超越了消极自由(我不受他人的干扰,自由地做我想做的事情)
  • 建立在公意基础上的社会契约国家:因为公意是我们共同自由的形式,所以它不容忍以自由的名义的任何对立
  • 自我接触:与我自己内部本性的接触,它正处于危险之中,部分由于有压力将我们推向外部服从,也由于在对自己采取一种工具态度时我可能会失去倾听这种内部声音的能力
  • 我们的每个声音都有其自己的东西要说出来,我不但不应该让我的生活符合外部一致的要求;在我之外我甚至不可能找到我据以生活的模型

第四章 不可逃避的视野

  • “重要的他人”:我们总是在与重要的他人想在我们身上承认的那些特性的对话中,或者在斗争中,来定义我们的同一性(Identity),人类心灵的起源不是“独白式的”,而是对话式的
  • 在孤独艺术家的情形下,作品本身式讲给未来听众听的,听众或许仍是被作品本身创造出来的
  • 本真性文化滑向柔性相对主义:价值主观主义假定,事物自身并不具有重要性,它们有重要性,是因为人们认为它们有,所有可能的选择都同样有价值,并且正是选择带来了价值
  • 但这隐秘地否认了一个预先存在的、有关重要性的视野的存在,在选择之前,某些事物式有价值的,另一些有较少的价值,更有一些事物根本无价值
  • 作为理想的自我选择之所以有意义,是因为某些选择比别的更有意义

第五章 对承认的需求

  • 私人层面,一个原发的同一性受制于重要的他人给予或扣压的承认
  • 社会层面,同一性形成于开放的对话中,而不是由预定的社会脚本所塑造的,民主社会的到来虽然并未完全驱除决定一个人同一性的社会地位因素,但我通过与他人的对话和交流来赢得承认
  • 共享的视野:平等承认不能嘴上说得好,除非共享更多的东西,否则我们并不真正共享一个对平等的理解,承认差异,要求一个关于重要性的视野

第六章 滑向主观主义

  • 自我满足感:自我中心的形式倾向于将满足感集中在个人身上,使得他或她的周遭人士成为纯工具性的,它们倾向于将满足感仅仅看成是自我的,忽视或者弱化来自我们自己的欲望和意志之外的要求
  • 审美:对美的欣赏给予我们一种统一性和完整性,它们超越了道德和欲望之间的斗争在我们身上的分裂,这种完整性不同于道德成就,它高于后者,因为它完全吸引住我们,而道德不能
  • 对惯例的反叛:本真性涉及原发性,它要求对惯例的反叛,标准的道德本身经常被看作与沉闷的惯例不可分离
  • 选择造就意义:在一个意义视野变得更微弱的平庸化的世界里,自决自由的理想逐渐展现出一种更强劲的吸引力,即使其他所有资源消失了,通过让我的生活变成自由的演练,选择似乎可以造就意义

第九章 一个铁笼?

  • 阵营分派不一样:某些对自我实现伦理持批评态度的人是技术发展的大力支持者,而许多深陷在当代本真性文化中的人,共享着关于父权制和土著生活风格的观点
  • “铁笼”图景中有大量真知灼见:现代社会把我们推到原子主义和工具主义方向,既通过让我们难以在某些情况下限制它们的统治地位,又通过产生一个将他们理所当然地视为标准的观点
  • 工具理性带着其丰富的道德背景来到我们面前,它绝不仅仅是一种过分发达的主宰本能武装起来的,然而,它似乎太过频繁地服务于更严格的控制和技术统治的目的

第十章 反对碎片化

  • 不需要官僚国家?:如果政府大规模地从经济中撤离,稳定和效率也不可能延续,而自由能长期在一个真正野蛮的资本主义社会及其无法消除地不平等和剥削所孕育的竞争地带得以延续,是令人怀疑的
  • 碎片化:危险的东西并不是现实的专制控制,而是人民越来越不能形成一个共同目标并落实它
  • 以法决事:有关权利的司法裁决容易认为是全或无的事情,权力这个概念似乎要求完整的满足,如果它不是,就什么都没有

艾伟《镜中》

幸福和快乐是两回事。幸福是秩序,而快乐可能是本能,是黑暗的产物。

自由是她走路时经常思考的问题,自由就是孤独,就是和自己相处。

这世界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种叙事,佛经是叙事,《新约》和《旧约》是叙事,连《论语》都是叙事。神都不是自己写下文字,神只活在语言中。

一直以来世平老是觉得易蓉所谓的对润生没有“爱”也许只是她自欺欺人的说辞。她对润生不是爱又是什么呢?

肉身是不自由的,思想则可以遨游八极。后来我认识到思想也是不自由的,所谓的遨游八极是虚幻意义上的。

这世上没有传奇,所有对传奇的幻想最终逃不出破灭的命运。

刘瑜《可能性的艺术》

副标题:比较政治学30讲

第一章 全球视野

比较政治学中的比较不是“内容”,而是“方法”,作者主张用“比较的视野”去看待政治学问题。

国家能力是发动机,民主问责是方向盘,没有好的发动机,一辆车根本跑不起来,但是光有很厉害的发动机,不听民众指路,最后也很有可能开下悬崖。

相比于渴望民主,人们更加渴望安全和秩序,1950年以来民主的广泛传播,并不仅仅是因为人们的渴望,而是因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恰好是一个民主国家。

过去几十年制造业的转移并非一个笼统的“发展中国家”现象,而是一个“亚洲现象”,全球化给资本家更大的市场,但同时让工人阶级面临更大的竞争。

第二章 政治转型

政体转型就是抢人饭碗,本就不会一片祥和,当很多人对当代民主转型的艰难表示吃惊时,真正令人吃惊的,其实是居然这么多人认为它不应该如此艰难。

民主和自由并不伴生,前者关于如何产生执政者,后者关于如何限制执政者,“不自由的民主”比比皆是,法国大革命中,卢梭的“客观真理论”和“公共意志”为其埋下伏笔,它以美德的名义否认人性的局限,以“公共”的名义取消社会的多元。

民主制度天然具有自我倾覆性,克服社会撕裂是民主转型的下半场,它比上半场(推翻威权政府)还要艰难,世界上没有“偶然的民主稳固”。

南非的软着陆体现了政治是可能性的艺术,胜利者的宽容,失败者的耐心,从来都不是理所当然。

第三章 国家建构

中国的经验表明,国家能力来源于战争和文官制,暴力的集中化有助于暴力的减少,强大的征税能力是提供良好公共服务的前提,文人当政抵御“封建回归的离心力”,科举制完成对社会精英的驯服,防止权力走向分散化的天然倾向。

美国的经验表明,governance并不等同于“政府”,它也可以来自社会自身,其国家能力本质上是民间活力和个体创造性的溢出效应。

第四章 政治文化

观念从何而来?“政治机会”理论认为,哪里有反抗的机会,哪里就才会有反抗。

参与精神是民主稳固的必要非充分条件,泰国民主的崩溃,问题恰恰出在泰国人太有政治参与精神,街头逻辑倾覆选票逻辑,是新生民主崩溃的一种常见模式。

“文明冲突论”(1. 政治文化存在差异;2. 全球化加速文明间的冲突)可能是个过时的预言,当代国家的政治文化越来越被其政治制度或经济水平塑造,而不仅仅是被历史所塑造,文明的冲突很多时候其实是利益的冲突。

第五章 政治经济

真正重要的是贫穷问题,而不是不平等问题本身,我们真正想要的,不是“向下的平等”,而是“向上的平等”。

詹姆斯·伍德《最接近生活的事物》(蒋怡 译)

第一章 为什么?

自由 vs. 审查

小说见证另一个人拥有的自由,像有一个同伴向你吐露心声,但我们在相互分享的同时也在相互审查。

隐私

阅读小说是一件极其私密的事情,我们在窃取虚构人物泄露了的隐私,但他们不出声的独白,似乎也迎合了我们自己未完成的想法。他们泄露了隐私,变成了我们更为私密的隐私。

思想 vs. 行为

虚构人物生活在小说里,而不是现实生活中,我们的观察会慢慢远离道德的审判,走向亲近、同感、怜悯与共通。

世俗模式 vs. 宗教模式

小说的世俗冲动是朝向扩展和延伸生活,它把我们生活中的事例扩展成一幕幕的细节,努力把这些事例按照接近于真实时间的节奏放映。在永恒视角下的观望中,作为死亡的生活已经被不经意地赶走。

但是,小说的宗教模式提醒我们,人生受到死亡的限制,人生就是在等待死亡。小说让我们正式地看到虚构人生的起始与终结。它把现在变成过去:虽然我们在故事里是往前进,但整个故事已经是完整的了。

在这种意义上,小说既是伟大生命的赐予者,也是剥夺者——不仅因为小说故事里的人物通常会死,更重要的是,即使他们不死的话,也是已经活过的人。

第二章 严肃的观察

富余 vs. 失望

一个真实的故事不会结束,但它会令人失望,因为它的开始与结束不是由它自身的逻辑决定的,而是由故事讲述者强制的形式决定的。

细节

一个故事的生命在于它的富余和细节,细节虽不是栩栩如生,却是不可降解的:它就是事件本身。细节永远是某个人的细节,不可复制和被转述。

看见 vs. 观察

一幅画了树的绘画展现的不是一棵树,而是被观察的一棵树。每一张伟大的描画树的画像与每一张以前的描画树的伟大画像之间都有联系。

第三章 物尽其用

审美

“伟大”需要被挑拣出来,拙劣或无聊的书需要我们来指认并筛选出去,但审美的等级制是流动无常、带有个人色彩且怪异的,它随时可以修正,也很有可能会略微不合逻辑。

分析 vs. 描述

批评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叙述一个你正在读的故事的故事,许多优秀的评论都不是特别分析性的,而是充满激情的重新描述。

第四章 世俗的无家可归

无家可归 vs. 离家不归

拒绝回家是从反面肯定了家这个概念,或许也是失去家或没有家的结果,在新世界安了家,但它并非家园。即使住了那么多年,与所有的一切却只有努力维持的距离而已。

被放逐者 vs. 小说家

被放逐者的新世界是不真实的,它的非现实性与小说相像,小说是“超验的无家可归”的伟大形式。看着孩子作为美国人长大,就如同在阅读或创造虚构的人物一样,他们当然不是虚构,但他们的美国性有时实在不真实。

顾湘《在俄国》

七十四日

前一阵我收到三儿很长的电子邮件,说他在克拉玛依。我到莫斯科之前,他去额尔齐纳,一会儿又上了克拉玛依,真有意思。三儿没有钱,和我一样。中国有多么好多么辽阔的土地,你到处走,总觉得在明晃晃的日头底下。我在他的信里摸到了一点中国西部落日余晖的温暖,他嘴角带着疲倦和善良的微笑,在墙根看老大爷,看小孩子满地乱跑,看大碗面被经过的拖拉机盖上一层灰土,对着背面一阵无意义的尘烟微微一怅然。——凑活着过吧,混口饭吃。我们笑笑。都在努力活着,——要幸福啊,大伙儿分手时候说。我们有多少年华可虚掷,如果你省下一些,也将是我的安慰。

我喜欢古姆里卖的冰激凌,古姆是莫斯科最有名的百货商店,拱形中空三层,一百多年前建造的,现在又漂亮又摩登,站在天桥和楼厅上看下面冰激凌小车和贝纳通,人们喝着咖啡,周围有很多麻雀,跳在桌子上吃东西。自由广场中央骑骏马的尤里·多尔戈鲁基大公的雕像白天和晚上看都很威武神气。我们去莫斯科最大的电影院普希金电影院看《甜蜜十一月》,进电影院要安检,座无虚席……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过座无虚席的电影院了……俗套的爱情故事令我身边的姑娘抽泣不止,可是俗套也很好,不管他们说什么语言,我都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她过了一会问:你会织毛衣么?我说会呀,我织得很好。她说那么你可以自己织一顶,因为冬天来了。那我就问哪里可以买到毛线呢?她说:到处都有,有个地方很便宜,只是离你太远了。没想到第二天她就把用剩的几团毛线和针带来给我,我就不得不自己织了个帽子,还有多余毛线,又织了条小围巾,后来我把针还给她的时候还送给她两盒巧克力,她很吃惊,说那个牌子巧克力太贵了她不能要,我说那么一盒可以么?她就收下了,第二天说她和她的丈夫等不到节日,就把它吃了,非常好吃。俄国人说非常什么的时候,语音语调和神态真的是非常非常的。

十二月初,冰还没有结实,也不规整,一些地方还能看见水流,因此格外好看。我不在乎坐错了站,要不然怎么可能在这样的清晨来到这里、见上这样一面呢。我喜欢莫斯科的天,往往那样地看一眼,便得到春天薄寒般弥足珍贵的安慰,人生只建立在这样的安慰之上呢。

空隙

我以前和小马说的话不到三句,后来浴室坏了,漏得厉害,一直漏到楼下,楼下的就有意见,意见很大,话说得又多又快,知道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为止,就明白了我是中国人。有一个老头来修理,修了一个钟头之后浴缸穿了,但他还是问我们要了钱,从此就再也没有人管,卸下的浴缸的板一直扔在门厅里。我们只好去小弟扬和小马的屋子洗澡。小马就招呼我和老周过去吃饭,吃来吃去吃卷心菜和土豆,可是很好吃。我老在提吃饭,是因为在一起吃饭是件温情而具体、实在、充填着生活的朴素的事,——吃什么?吃的时候问:下顿吃什么?睡觉以前说:晚安——明天吃什么呢?

我终于对张雪良说:“真对不起呀,我不是这么差劲的,这次真不巧。”我只能拽过张雪良的袖子在他耳朵旁边用气说话,他说没关系没关系,他说你能行吗?我说可以。我没让人看出来我这么难受,我想,挺住,亲爱的哑巴,你得守口如瓶。我就这么对我的围巾充满了感情,在这个地方,很容易就对一件东西产生感情,你觉得拥有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可以是相依为命一样的,你们一起有过某段单独的经历,从复杂的情节到日常的琐碎的,然后有了默契,你们在一起,觉得亲近,彼此知道。

大厨一个劲儿往前走,“你走去哪儿啊?”我们在后面叫他,一边跟着他走。在我看,走到哪儿都一样。大厨要看普京……只要置身这美丽的广场人群中,我就感到安全,感到想念和寂寞在温暖牢固的包围中如同怀里揣了一壶温酒悄悄荡漾,感到别人的快乐、自己的快乐和永不能摆脱缺憾的快乐,感到冷。真冷啊真冷。我们加入了一群人,跳舞、转圈、互相拥抱和亲吻,零点时分,我们说:新年好新年好新年快乐。香槟喷在头发上,都结冰了,零下三十度。

邓成炖蹄子的时候,我们在屋子里等,过一会儿就跑一段路到厨房去看看,拖鞋噼里啪啦地过去,又噼里啪啦跑回来,跑一段之后,还能再向前滑行一段。小马跟我学上海话。我陪他在厨房里做饭,他翻锅子,我也学翻锅子,就像小孩在弄堂里玩一些简陋的东西,每天玩点这个那个简单零碎的游戏……晚上又饿了,我们就吃那种黄颜色一大包的饼干,有时我也下楼买个比萨。饿了,渴了,困了,我觉得这样的了解和关怀是很深入的,和精神上的事不相上下。有时我小小地消沉一下,但这消沉是能够被安慰或化为乌有的,我的确很快活。

圣彼得堡

天黑时我们在涅瓦大街转悠,逛商店,吃忍者神龟吃的比萨,买了一大堆我暂时没法看懂的书,还有卡片和明信片。我很喜欢涅瓦大街上的书店,真想把某个书架上的书全买回莫斯科,它们装帧精美,价格也便宜,在莫斯科没见过那么好的书店。

我们进一步领略了城市的细节,陈旧典雅的建筑为街道画出美丽的弧线,运河水道、支流与桥形成另外的弧线,石子路铺设其间,昔日皇帝的阿姆斯特丹的构想环绕着那些看不见的场面:木驳船占满河流,沿岸众多交易所出售由奥涅格地区运来的木材、陶器和木勺,马蹄脆生生地叩在路面石子上,并不如诗歌中所说“振聋发聩”,马车夫中的行家里手歇息在拐角处,一面朝女人们饱满的胸脯看上几眼。

下午两点到了伊萨基辅大教堂,参观教堂内部后登了二百六十二级螺旋形的台阶,在圆塔的台阶上转呀绕呀,像上到顶上就纺锤刺破手指。穿过顶端一扇窄而低矮的门,就看到了天。飞雪连天,扩音器播放的古典音乐从空中铺来。我站在那里看雨雾笼罩的低低的城,若有呼吸的起伏,一瓣一瓣淡绿米灰象牙黄屋顶微微扬起或舒卷,河上一片烟波,青铜天使不堪重负般垂下了翅膀,尘污沿羽翼流淌成黑色凝固的沟壑,此时滴下一串串水珠,她们沾湿的卷发贴在额角,眼窝里积着泥垢,眼泪涔涔而下。这时候,我觉得很累了,疲劳,像一层薄薄的锈或蛛网或霜露似的东西裹覆在经脉肺腑和心上,像珊瑚一样缓缓生长。这就是在圣彼得堡高处的感觉。

四月

四月是重生、蓬勃、激荡和危险的月份。十五日我们从新闻里看到了光头党,他们在行纳粹礼,那么多胳膊举起放下,像海浪一样,他们里面还有姑娘,还有孩子,小脸红扑扑,长着雀斑,我想连他也恨我,他什么都不懂,素昧平生就这么恨着,魔鬼说:要有恨,于是便有了恨。他们说要把所有外国人赶出俄罗斯。他们都带着极度亢奋、陷入狂热的骇人神情。塔吉亚娜说,他们就像喝了坏的伏特加——不是酒,是毒药,脑子坏了。他们在屏幕上,我们在屏幕上的俄罗斯里,我在彼得堡白天的涅瓦大街上见过他们推到一个过路亚洲小伙,猛踹几脚头后继续往前走,就一分钟。

我们囤了吃的,晚上关灯以后想光头党会将目标定于哪里,他们会不会冲上楼来,这里住着美丽娴静、从头到脚裹纱巾的妻子,很多很多毛茸茸深褐色眼睛的漂亮小孩,笑起来像巧克力一样甜,门口堆着小鞋子,隔壁传来弹拨的弦乐声,金属珠子跳跳滚滚。我的听觉在关掉MTV以后打开了,伸出透明触须,像在游蛙泳的手臂那样划动,感应被放大的、回响着的所有动静。我竟然能听见一百米的街对面行人的脚步声。深夜,我听见五十米外的警卫打开小小的警卫室的门,我趴到窗台上,看他点火抽烟。

过着过着就过完了四月,忽然想起很多事来。想起我大概十六岁的时候,有人和我说:你的自行车这样很容易被偷的呀,大概是我的锁不好,其实锁好了也会被偷的,当时我说:别人偷了车,他犯的罪就是对他的惩罚啊,我只是丢了一辆车,而他犯了罪,相比之下我的损失是很小的。听的人一点也不明白,说:你怎么这么想呢,偷车的人可不会觉得什么的呀。我说:不管他觉不觉得,事情都是那样的,因为他犯了罪,他的人生被损坏了。我可能说不太明白。不过,明明知道锁不好,却不修,并且已经想到了会有人将他偷走,像留下一个陷阱给别人,好像也不好。

镜子,湖面:一个小城和另一个小城

那女子把门关上,我们继续坐车走。司机走小路,都是非常狭窄或坎坷或堵着栅栏和石头的路,我们在一盏灯都没有的小矮木房子和树林之间转来转去,不断碰到死路,再倒回去找另一条路。我一直都对他很放心。他很兴奋,现在我也兴奋了,我觉得越来越有意思了。大半夜在索性一无所知的地方转来转去,找一个道听途说的地方。这个司机也一点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再合情合理不过,完全没有疑问和抱怨。我们两个是不是都不太正常。

我往前走,车灯打着我的影子,瘦瘦长长,一直拖到十字架底下,那里堆着一些石块。我被眼前的一切震惊了,像被人槌了一下心。我看不到那个教堂,只看见它的一个灯映在水面上,薄薄的,摇摇晃晃,看得我丢了魂。仅一个灯和它的倒影,是我见过最受震撼的教堂与河流,实在无法用语言形容。除了车灯这一片炫目的雪亮,四下漆黑,隐约能见到河边芦苇形状,每向前走一步心都突突地跳。司机好心,又把车往前开了两步,想照亮一点让我看到教堂,可只是让水雾阻隔了视线,透亮的小珠子在空中飘浮,什么也看不清了,他不知道我已经看到教堂了。我领受到了一种这辈子也不会忘记的神秘。

远处是麦地、银白的茅草,和一齐倾斜的几棵树,它们好像曾为一场隐秘的激情所驱使,后来平静地保存了那个姿势,几缕淡粉红色的云挂在天上随微风飘逸;白色小教堂伫立在山坡上,红头巾的农妇耕地和牧羊;小男孩越过我走到前面,又回眸一笑;漂亮的小姑娘在大树下荡秋千,我过去时,她就跑到更前面一棵更大的树下,那里还有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她们俩眼睛忽闪忽闪,在树荫下窃窃私语,快活地笑着。总之是一派电影或者书或挂历上描绘的田园美景,我从来没有到过相似的地方,却觉得到处都眼熟……

阿达拉之歌

我每天浇花,石榴色小蔷薇开得此起彼伏,我跟它每天喝一样的水,我怎么不开花。热而潮湿,像悲伤的铁——周围充满了此类谜语,如同一个包含已玩过的、正在玩的、将要玩的所有游戏的游戏——抚平春梦之痕。

实际上最近天气很凉,令人快活和战栗。

有时候我很凶,我坐在电脑屏幕前,脸白白的,冷冷的,聊天工具一直不畅通,从话端往下掉,一掉再掉,有时就沉默了,不知道是对方没听到我说,还是我没听到对方说,也许是谁都没有说话,在一个风穿堂的巷子里,我开始删名单上的人,测试我是不是还在,我开始像我幻想的黑暗清风女剑客一样,十步杀一人,只因为他不回答我,或是我的话说不出去。我不说,谁也不知道。我说了,你也不知道。

有一天我醒来,看见一只鸽子在桌上,我没关窗,拉了一半帘子。我躺着一动不动看着它,它待了好久。这天晚上我由于过分忧虑,有点像气火攻心的感觉,穿上外套出门埋头紧走,浑浑噩噩,在山上转了一大圈,居高瞰见莫斯科城繁华的夜色,还隔了最后一条马路,然后折返回来,也是一通疾走。夜空湛蓝,路灯昏黄,以至于觉得树木的绿都是晕染出来的,是那种蓝偏多的艳绿色。走廊里遇见蝙蝠,它从这头飞扑那头又从那头飞扑回来,像个黑梭子。

五月

圣彼得堡是很好很好的地方,如果不能回家,只有在这里才能得到慰藉……之前我只到过一次彼得堡,但已对它充满了爱。在涅瓦大街上,有一小会儿我一个人待着,就在这一会儿,厚厚的乌云突然裂开,太阳光从那儿洒下来,当时是夜里近十点,那是无与伦比的阳光,透明的金色,一刹那整条湿漉漉的涅瓦大街闪耀出万丈光芒,荒诞和漂泊感登时在此明亮异常的傍晚笼罩人心。我们来到涅瓦河边时,天空又被乌云堆满,潮湿的乌云直堕到河面上,云水之间是绿色的冬宫和它身后整片陈旧、优雅和忧郁的城市。很多房子外观美丽而又破旧不堪,无从揣测内里是否有人居住,或许住着吸血鬼也未可知。

蓝湖

睡着前听见底下两个女人和我对面趴着的年轻人说到小时候戴着护耳套的帽子追赶电车的经历,他们是真爱说话,难怪俄国有那么多从旅途中一场对话展开的小说。从伏尔加格勒回莫斯科的火车上我对面的人跟我滔滔不绝了一路,先讨论人生在世,我说不出什么了,他就一个接一个地讲笑话,我并不全能明白好笑在哪里,很诧异他怎么能记得这么多笑话……以前我觉得我是认识的人里最爱谈论那些连身边朋友也会说“想那么多干嘛”的问题的人。在俄国好像有很多爱空谈的人,还有很多迷信的人,他们一边想问题,一边等待获得什么指示和旨意,对他们并不能真正理解和掌握的外国事物也很热衷。那个人还兴致勃勃地跟我谈风水,还说他习武,要心静,什么都不想,那可真难呀。

有点怅惘。我不可能认识这个岛上的任何东西,如果我不住在这里,它们就与幻象无异,跟我没有什么关系。在这里待上一星期,一个月,一年,也带不走一点土,带走什么也会立即枯死。建立起联系的万事万物相互牵引萦绕,会共鸣。当个游客可真没意思啊。

三儿是个可爱的人,尤其劈柴挑水、生火做饭、洗鱼喂海鸥,或是用果酱拌一碗白米粥也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乐于助人的时候,有话直说的时候。不过有时候想法太简单,又会追求流于表面的事。他向往的事,有些还没淳朴的他本身好。好在他只有一部分时间那么犯傻,也还没有当上什么艺术家。

火车到莫斯科的这天,一早醒来就是阴暗欲雨的天气,好像从我们走到现在莫斯科就一直这样阴沉着脸,像个脾气古怪专横的妇人,有时也会突然梳妆打扮起来,露出表示亲近的笑容,但还是让人惊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她喜怒无常,她的心血来潮全都是噩梦,总令人受到惊吓,我们无法找到同她和睦相处下去的方法……只有同样的妇女在她裙边生活下去。莫斯科的女人真多,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么多。她们早晨像木桩子一样排长长的队买货车上的土豆和面包,坐电车时横冲直撞,像伏尔加汽车破旧而有棱有角,还有一些站着乞讨,一些坐着,下午她们继续提着篮子在市场寻来觅去,永远带着愤懑,当她们从驼着的背上抬起头巾包裹的头看莫斯科时,她们会驯顺地忍耐和服从这一切,变得安静凝重。

写在后面

现在再看,二十多岁还是十分年轻。太多情绪、太多闪念、太爱形容,自己想写的,满是任性的闲言碎语,有些简直诘屈聱牙,而写起专栏来又学了点儿油滑——实在看不过去的,我这次就删了。但也没有全都删改,因为如果全删改了,就不是当时的我了。年轻时就是那样的呀,心思活络、情绪饱满、精力旺盛、躁动不安、敏感,心总是鼓涨的,像被风一推就走的帆,像随随便便就漫溢出来的潭水。而且,年轻人是真的很忧伤的呀。你没有钱,前途未卜,又满怀梦想,年轻人怎么可能不忧伤呢?

那时我们彼此之间还写信,既写电子邮件,也写放在信封里寄出去的信。那时我们的电子邮件还写得很长,像以前的信一样,我还会把在宿舍里用笔记本电脑写好的信存在磁盘里,带着磁盘,坐几站电车,到网吧去发邮件,就像出门寄一封信一样。我记得三儿在来俄罗斯之前去了额尔齐纳,他在给我的邮件里描述了额尔齐纳的落日,语言远比图像更为动人,后来所有社交媒体上的任何照片都没有像那时一样唤起我对对方深处遥远的孤独和壮丽中的感同身受和一点儿感动。(后来,三儿没有去当艺术家,而是成了一个成功的商人。我觉得这样很好。)

张爱玲《赤地之恋》

1-3: 刘荃住进唐占魁家,后者在斗争名单里,刘帮二妞捡棒槌落水,黄绢对张励的“不民主”愤愤不平(人物出场,矛盾关系浮现)

4: 唐家被抄,拉到县城枪决,刘被调往上海,临行前与黄告别,还见了一眼二妞(极端情境;两个人在一起时才有安全感);让人脊背发凉的“斗地主”,不断地良心拷问,和患难时期的爱情

他也像一切人一样,面对着极大的恐怖的时候,首先只想到自全。他拥抱着她,这时他知道,只有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是有一种绝对的安全感,除此之外,在这种世界上,也根本没有别的安全。只要有她在一起,他什么都能忍受,什么苦难都能想办法度过。他一定要好好地照顾她,照顾他自己,他们一定要设法通过这凶残的时代。

5-6: 刘荃调到上海,目睹“革命家属”争风吃醋,想到黄绢日渐冷漠,心中空虚(白天不免颠倒黑白,但是如果晚上能和爱人说不违心的话,也就满足了)

当然一方面仍旧不免要造谣、说谎,做他现在干的这一类工作。但是至少晚上回到家里来,有黄娟在那里,在他们两人之间,不必说违心的话,不会觉得是非黑白完全没有标准,使一个人的理性完全失去凭依,而至于疯狂。

要是有一天能够和她在一起,也像赵楚与周玉宝一样,有孩子,有一个流浪的小家庭,也就感到满足了。然而这是一个疲倦的中年人的愿望;在一个年青人,这是精神上的萎缩。

7: 刘荃和戈珊(占上风的其实也是可怜人)

至于他,让他去吧,他已经习惯于黑暗。少女是光,妇人是温暖。眼前他所要求的只是一点温暖。他对于戈珊没有存着什么幻想,但是他觉得她也很可怜。她是和他一样被欺诓的,在学生时代就跟着共产党走,现在她什么都完了,她不但有病,心理上的病态也很严重,所以她把男女关系看得那样随便。他觉得她需要一个人去爱她。她或者会好起来。

有时候他这样想,有时候他又怀疑他只是贪恋着那迷人的肉体,而又不能正视这单纯的事实。所以要加上这么许多解释。

8-9: 黄绢来访,说刘荃“认生”,三反运动戈珊坦白张励,刘逃过一劫,后因赵楚案被牵连(或报复)入狱,戈想一石二鸟未果;政治挂帅,革命时期的爱情

10-11: 黄绢牺牲自己救出刘荃,刘心灰意冷自愿赴朝鲜战场,被俘后又意外地愿意回来

一望无际都是那黑苍苍的原野。他想起叶景奎来。在这样无边的荒原中,还会有人间的温暖,实在是意想不到的事。他想他这辈子不会再看见他了。但是谁知道呢,人生何处不相逢。也许他们都会活着回来,又会遇见也说不定。但是他想起崔平与赵楚,又觉得还是从此不再遇见的好。再来一次三反、整风,他们说不定也会互相诬告陷害,自相残杀。

路内《花街往事》

第一部 当年情

照相馆张师傅被抄家,糊里糊涂的六月天兵头头大耳朵;保派战派“交战”,顾大宏骑车解救被俘的李苏华和胖姑,方屠户为护送李红霞运面粉“被捕”,作为人质用来交换穆天顺,释放之前被顾艾兰拔了毛。

以“我”的第三人称视角,转述文革年代的激情和荒唐,革命岁月里的爱情萌芽,描写居多,人物内心活动较少。

第二部 相册

歪头顾小山,进长征小学而不是师大附小,成日被欺负但遇到一个特别的女同桌罗佳,她爸爸是犯人;姐姐顾小妍出头收拾了外强中干的康健;顾大宏八四年下海单干,开苏华照相馆,在“破鞋”关文梨的点心店对面;“右派”汪仙居藏电视在家里自己看,不像方屠户那样分享给邻居;顾艾兰为了分房子让穆天顺去厂长办公室“捋炮”;哑巴方小兵被拐走多年后自己寻了回来,还学会不少本事和手艺。

苦难一层层堆叠起来后终于让人感到隐隐的沉重,沉甸甸压在彼时年少和尚不自知的歪头肩上,一家子“煞星”,浑浑噩噩又热火朝天地迈进八零年代。

啜泣

顾家对于汪家有一种强烈的心理优势。时过境迁,汪某人现在已经是一介人民教师,但这并不妨碍他继续害怕顾家的一群煞星。

失望

男孩热爱音乐,他有一副不错的嗓子,但这件事并不能成为他的骄傲,而是无穷的自卑,人们在表扬他的歌声的同时总不会忘记添一句:可惜长歪了。

第三部 跳舞时代

八十年代中期的“舞场风云”,方屠户上手很快跳得有模有样,岑老师组织黑灯舞会被抓,老克拉看顾大宏不顺眼故意撞人,孙伯伯从上海回来给顾报仇;顾小妍考上大学,勉子在外宾招待所端咖啡,被她吸引。

前面舞场纪事热闹精彩,改革开放初期游走在禁忌边缘的自由洒脱,闹哄哄的人物群像;中间顾小妍和勉子的恋爱情节落入俗套,最后孙伯伯的出场多少出于收尾需要。

第四部 疯人之家

堂哥穆巽,因为爸爸是疯子从小受歧视,但长着一副好面孔,招女同学喜欢,住同一楼仇家的女儿曹小珍,和另一个愿意帮助他考电影学院的女同学;曹小珍从开行车到站柜台,穆巽去南京考试因为戴城口音被刷下来,最后在一场闹剧之后离家出走。

青春期荷尔蒙和男女激情盖过身为疯子儿子的辛酸。

第五部 胖姑结婚

胖姑和卖花圈的乌青眼结婚。

有强行给人物写结局的生硬感,但胖姑是连接两代人的重要角色人物,从她的生活片段中也掠过几笔母亲李苏华的身影。

第六部 痴儿

罗佳重新出场,她在伤心期间和歪头走得很近,心情调整好后又慢慢疏远;同班的野兔子喜欢上了歪头,因此还去找罗佳的麻烦结果反被教训;歪头两段“早恋”经历哑巴方小兵都有参与,聪明过人的他用写字本和人交流,不让上学后画彩蛋同样有模有样。

由于是主观视角,感情较浓,有关罗佳的笔墨充满怅惘和对美好的单纯向往,但背后显然是生活既有的规则和弱肉强食的冷漠秩序;章节里几乎没有大人角色参与,因此少了油腻世故,而更多是身为少年手无缚鸡之力般的无力感。

第七部 日晕月晕

三条线索汇在一起,小说推向高潮,顾大宏被关文梨的老公强盗逼写欠条打到毁容,顾小妍收留笔友牛蒡但没料到对方是逃犯,成了拉门先生的勉子终于攒够了钱给小妍盘下舞厅却还是被骗,砍残强盗进了监狱;小妍毕业后回到戴城做了个平凡的邮递员,顾大宏风华不再,从此戴城再无探戈。

鱼死网破后的宁静;底牌被翻出后,每个人都同样拙劣。

4

姐姐看着他,想起从前,他还在外宾招待所端咖啡的日子,那时他还年轻,当然现在的他依然年轻,但他不会再给她端咖啡了,也不会再吹着口哨穿着花色的夹克衫跟在她身后。他那身制服实在是太像马戏团,仿佛是心花怒放地甘愿承受一种羞辱,再将其转嫁到一切其他人的头上。他不自知,他只是一个门童,你给他说什么诗啊、流浪啊,他都不懂。他只懂钱。钱就是他的梦想。

7

他又安慰自己,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先挨打再写欠条——不挨打谁会写欠条?挨了打谁会不写欠条?这很像历史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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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二位享受着好汉的待遇,他们是本地人,一旦上了电视就会引起恐慌,引起人们评头论足,久久不能忘记。只有牛蒡是恰如其分的,完美的,类似寓言,绝不会活生生地硌在人们心里,只是按照某种战术即时地教育一下大家,然后就可以被遗忘了——介于信和不信之间的古怪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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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不错的人,只是有点蠢,但这种蠢并非发自内心,仅仅是他舞步拙劣。她又想到牛蒡,牛蒡难道不拙劣吗?也很拙劣。这一瞬间她忽然原谅了所有的拙劣,包括摄影师那张被打烂的脸。

第八部 光明

几段打乱时间线与罗佳的回忆片段,走心了也好,无所事事也罢,作为“好日子结束了”之后的纪念。

往北走一段路就能看到监狱,罗佳的爸爸就曾经关在这里,我姐姐的男人也是。在八十年代,罗佳曾经一次次地带我来到这里,她以一个明媚而忧伤的形象留在了我的记忆中,然而我已经失去了她。

我们坐在一起,想念了一小会儿方小兵,用圆珠笔在小本上猛写字,骑着他那辆破旧三轮的天真样子,不禁很感慨,光阴如梭,一切都生锈了。很奇怪,时至今日我仍觉得八十年代是光彩焕然的,那种新鲜好闻的气味引导着我,而九十年代在我心里却显得陈旧腐败,从一开始直到它结束都没能挽回。我矫情地说:“以前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了。”以为她会嘲笑我,不料她说:“是啊,好日子结束了。”

詹姆斯·索特《昨夜》(张惠雯 译)

彗星

通过现任妻子之口交代出上两段婚姻/出轨经历,点出1)真相事后得知不应改变当时的真情实感;2)如果重来,事情还是会发生;3)无法自控是自欺欺人,就像女人买大衣。生活的歧路是真相还是借口难以说清,个体经验无法全盘复制,正如“谁都不可能看到墨西哥城”。

“但那段时间你也过得很幸福,不是吗?”菲尔直率地问,“时间已经过去了,这是不能改变的。不可能突然转化为不幸。”

他对她的晕眩、倾倒,就像站在一幅被禁的照片或是一件摄人心魄的艺术品面前……在墨西哥城那纵情的、无视过往的两年。它给予他的是种近乎虔诚的感觉。

明星的眼

一名天赋平平但运气尚佳的女制作人,新人男演员和女明星,演艺圈轶事。枯燥乏味的中年生活,脑海里时常忆起年少时光,回头看那或许已是自己人生的顶峰。也许当下也算是幸福罢,自家草坪的某个地方,“甚至能看到一小片海洋”。

她有一栋漂亮的房子,不算大,但对她来说正合适。从草坪上的某个地方,甚至能看到一小片海洋。

她想起十五岁时汽车后座上那些滚来滚去的啤酒瓶,每一个早晨他都和她做爱,而她那时候不知道自己是刚刚开始生活还是已经抛弃了生活

铂金

布赖恩偷情“联合酒店”餐厅钟点工帕梅拉,享受禁忌带来的喜悦,和对家庭更多的爱和投入,因为一对铂金耳坠东窗事发。岳父布鲁尔也被牵连进来,因为他与帕梅拉也有龌龊事。实际上真正掌控全局的是把帕梅拉玩于股掌之间的突尼斯人塔希尔。

他带着那种禁忌的喜悦,禁忌但无与伦比的喜悦回到家,拥抱他的妻子,和孩子们一起玩耍,或是为他们念书。禁忌的爱满足了他所有未被填满的欲望,他怀着一颗纯洁的心,从一个人的身边来到另一个人的身边。

棕榈阁

旧情人诺琳打来电话,勾起二十年前的往事。曾经三年形影不离,没有告诉他过他不想听到的事,了解他的工作,在电梯里还碰到过真实的他,但终究没在一起。二十年后重逢,可以再深入聊的已不多,礼貌地拒绝对方晚餐邀约后,阿瑟离开餐厅后在大街上泪流满面。

有些事她想告诉他,但还是没有说,那是他不想听到的事,至少她认为是这样。

波浪、海洋,白得令人目眩的沙。他们在西汉普顿度周末。火车上的座位坐满了,穿着T恤衫、胸肌发达的年轻男人们站在过道里开玩笑。诺琳坐在他身边,她身上的快乐像热一样散发出来。

曼谷

被旧情人数落,嘲笑和再次勾搭,邀约去曼谷“共享”莫莉但没有答应,因为有他爱的妻子和六岁的女儿,一个还能给她洗澡的年龄。“最好还是继续投入工作”,既然生活无法每一天都有狂喜,那就不必再去奋力追求对它的期望

“人不可能每天都狂喜。”

“是不能,但你可以有同样美妙的东西,”她说,“那就是对它的期望。”

往昔像潮水般突然而至,席卷过他的全身,不是真实的往昔,而是他忍不住去回忆的往昔。最好是继续投入工作。他知道她的皮肤摸起来的感觉,丝一般光滑。

詹姆斯·索特《暮色》(雷韵 译)

在丹吉尔的海滩上

西班牙,讨厌那里的男人,三个人漫游在海边小镇,终将消逝的一天;坐电梯下楼,像徐徐展开的命运;照在脚上的阳光轻薄而泛滥;索特对生命中永恒的瞬间很敏感,一直在不遗余力地捕捉它们

她喜欢这样的差事。这栋楼的小电梯升得很慢。等到以后,她走进去,小心合上身后的门。然后,以同样缓慢的速度,她一层接一层地下降,仿佛穿过了一个又一个十年。

妮科睡着了似的。他们静静躺着,双脚指向太阳。它的威力已经消退。风一路止歇下来;日光覆在他们身上,淡薄而又泛滥:温暖的片刻行将消逝。

美国快车

两名面貌难以分辨的美国律所精英,弗兰克和艾伦,在意大利度假漫游,寻找早已消逝的人生意义;城市分为上升的人和下降的人,生活的浮光掠影,不稳定的爱情和家庭,过去日子过于“生动”,现实和当下一潭死水。

如他所说,这座城市分为上升的人和下降的人,热闹餐厅里的人和大街上的人,等待的人和不必如此的人,门上有三把锁的人和在饰有银镜和胡桃木镶板的门厅里乘电梯上楼的人。

他们听那个发火的女人在厨房里大喊大叫,他们开车去小镇上,每晚都喝酒。他们有各自的房间,如同单间舱房,他们就像一艘渐渐隐没的小船上的乘客。

他们大笑,聊起过去的日子,那时他们每周挣八百美元,每天工作十到十二个小时。他们谈起维兰德和他鼻子上的红血丝。他总是用“生动”这个词,证词有点太生动了,过于生动了,相当生动的装潢风格。

异国海岸

保姆,女主人和五岁小男孩,家庭生活的琐碎疲惫,欲望和希望被偶然的邂逅点燃,不管身为什么角色,生活都在一点点腐败,它与一闪而现的激情,是索特小说的两大母题。后半段跳至女主人视角,情绪更加私人和冲动,像是在和生活“扭打”。

盖伊·特立斯《邻人之妻》(木风 / 许诺 译)

3

虽然她对这种要求感到惊愕,但对毫无抵触和别扭就愿意答应的自己感到更加惊愕,她那一刻是多么渴望取悦他,要在一群绝无疑心的乘客背后做这种事,甚至觉得兴奋。当她在黑暗中低下头,把他的下体含在嘴里时,不仅感到了爱情,也感到了戏剧性的自我觉醒。

5

编辑们最高兴的,就是有新闻既能满足他们谈论色情的兴味,又能抒发道德上的义愤。

50年代的新女人,外表正派,性欲却不可捉摸。

6

希克林案中,英国法庭判定,某本书中只要含有淫秽的段落,整本书都要被查禁,然而布伦南法官的措辞是全书的“意旨”是淫秽,该书才能被禁。

布伦南还定义淫秽作品“完全没有任何社会价值”,可以解释为一本书或一部电影只要提供了一点点“社会价值”,就可以逃脱审查;如果这是真的,对罗思的裁定就昭示了更大的自由。

13

布拉洛夫妇依旧是相配的一对,和今晚刚进门时并无不同——只是现在,一切都公开了,可他们的人性并没有变化。

15

他没什么改造世界的野心,只想要如实反映自己了解的世界,他认为,世界就是成千上万像他一样无名普通人的日常生活。

16

反过来,按摩师也看到了不少中年男人的沮丧无奈,他们的婚姻困境、工作问题,他们的幻想与不安。

17

他傍晚从办公室开车上山,心里不断琢磨着威廉森对小组成员的控制力,认为这不是因为他有什么了不起的智慧和活力,而是他利用了这些人生命中巨大的空虚感。

19

曾使他生活稳定的爱与秩序,不论是什么,都已经献祭给了一时兴起的试验与反复无常。

24

女权运动有影响力后,某段时间有一种氛围,如果你是女权主义者,你就得穿牛仔裤和军靴。所以突然之间,裸体和性爱成了剥削女性。

25

关键词是‘陌生’;如果一个男人是陌生人,他的下体也是陌生的,她不太可能想要它进来,因为这样她的人格就被侵犯了。但是如果它不是陌生的,是某个她认识、相信、想要发展关系的人的一部分,那她就能接受它、拥抱它、与之和谐共处。

野夫《江上的母亲》

江上的母亲——母亲失踪十年祭

为了求生,我不得不匆匆又出山。临行之际,母亲异样地拉着我的手说,你在武汉安顿好后,就接我过去吧!家里太空了,一个人竟觉得害怕。我突然发现母亲已经衰老了,她一生的坚强无畏似乎荡然无存,竟至一下虚弱得像一个害怕孤独的孩子。

一个68岁的老人,在经历了她坎坷备尽的生涯后,毅然地走向了深秋的长江。那时水冷如刀,朝阳似血,真难以想象我柔肠寸断的老母,是怎样一步几回头地走向那亘古奔流的大河的,她最后的回眸可曾老泪纵横,可曾还在为她穷愁潦倒的儿女忧心如焚。她把她的神圣母爱撒满那生生不息的浩荡之水,然后再将自己的苍老骨肉委为鱼食,这需要怎样一种勇毅和慈悲啊!

坟灯——关于外婆的回忆点滴

外婆骨子里面是个读书人,可惜生在一个旧式家庭,不看重对女儿的培养;加上生母早逝,父亲东渡,没有机会接受正规系统的教育,否则,她完全有可能成为一个才女。许多年来,她一直在繁忙的家务之余,坚持阅读的习惯;包含我上大学后的许多文科专业书籍,她都能读,还特别喜欢和我讨论。空闲时,她还爱练习毛笔书法,簪花小楷写得端端正正,你很难相信出自一个小脚老太之手。

许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会从一些异乡残梦中哭醒——我又看见了婆婆或者父母。梦破之际,泪干之余,总不免幻想,假设在人间之外真有一个阴间,那该多好啊!在这个世间走失的亲人,还能再另一个世界重逢,那死亡就变得毫不恐怖了。

但死亡又确实如同一张有去无回的车票,没有人真能告诉我彼岸的消息。那些先我而去的亲友都像失信的人,他们饮过忘川之水后,或者都已经记不得我们这些被拉下的孩子,使得偶尔的托梦也变得那么难以置信。

组织后的命运——大伯的革命与爱情

大伯顿时陷入了深深的失望,他发现组织的嘴脸原来竟是这样的莫测。当年那些并肩战斗的朋友,似乎也都失去了旧日的纯情,甚至言语中不免视他为一个机会主义者——我们浴血奋战终于成功之日,你们这些在白区享福偷生的人,还想来分享胜利果实吗?

即便有了如此真实的揭发,大伯又能如何呢?青春远逝,生命半残,他能够凭借这个去惩办那个仍高踞权位的人吗?他不就是造了一个谣言吗?他可以说他就是这样听说的,你又能如何?你们中断的爱情对革命没有任何损失,组织难道还会追究他不成?

那天,激动的大伯换上了整洁的封襟服装,让我赶紧擦拭窗户。临近中午,我听见一个宛若女生的恬美声音:“请问张志超先生是住这儿吗?”我赶紧回头,看见一个风韵犹存的老人略显局促地站着。她已星霜上头,鱼纹在脸,但是仍有一种高贵的美,在朴素的衣襟外流露。我急忙喊大伯,他从厨房冲出来,站在檐下的石阶上,陡然像石雕一样呆望着来人。尽管这是相约已久的聚首,但两个老人彼此瞩望着对方的容颜,依旧一时不敢相认;或者说他们一生的期许、渴望、误会和寻觅,积淀了万千酸苦,真正重逢之时,却顿时遗忘了语言。

地主之殇——土改与毁家纪事

土改的后遗症还远远不止这些。从这时开始的划分阶级成分并由此提升的阶级斗争学说,是二十世纪下半页最可笑也最悲哀的虚构。在一个号召平等自由的社会里,人却被分成三六九等,最高当局故意蛊惑的仇恨和阵线,迫使所有的人与邻为壑,互相撕咬。传统的仁义礼信等美德荡然无存,底线伦理从此不再。大家一起崇尚假恶丑,以穷为美,整个社会充满了打家劫舍的气氛。

在我成长的岁月里,我的父亲从来不给我们讲述他的一切历史。他作为一个老党员,一个基层干部,因为出身的缘故,始终如履薄冰地工作,仿佛还要为他的父亲向这个社会偿还债务。他不敢与老家联系,至死也不还乡,小心翼翼地回护着他心中的伤口。

闲话王朔

王朔也许在世人心里,不是什么好鸟,我也不觉得他有多么崇高。但比起这个社会的多数文人,我觉得他活得真实,活得像他自己,活得性情天然。当多数人都在伪饰下正襟危坐的时候,这厮却在那里率性任情的胡作非为,我就喜欢这样的人。

“革命时期”的浪漫

我们喜欢背对着海水座谈,海浪不时地打过来,把我们朝岸上推。那时的形势已经开始紧张起来,暮色日渐加深我内心的幽暗。我对这场运动的真实看法,开始在她面前袒裎相露。她无意政治,却因我而不得不北望京华,夙夜兴叹。我们徘徊在水与岸之间,很难预知浪涛究竟会将我们打向哪一边。那时,我们联手都未曾相挽,其实在人世的风波中,原是很容易失散的。

从青春革命到醇酒妇人,这几乎是我们那一代多数人的宿命,虽然并不曾为当初的激情理想和轻生躁进而后悔,但所有的浪漫最终都会复归于现实。而现实的铁栏,何曾有过稍懈。那些被改变的命运,相对于那些被毁弃的命运来说,却又终归是轻如鸿毛的。而我们在苦难中所经历的温情,已然是苍白岁月里的灿烂底色,对此我们又何能怨怼。